他愣了愣,俄顷不满地啧了一声,眼神仿佛怪儿子多管闲事。
许靖枢托腮望着吧台的角落出神,他知道,许芸婉的所作所为有很大程度是为了许蕴喆,而许砚深也常常劝他向前看。他说:“你们总希望我们有新的生活。你们自己呢?”
许砚深沉默良久,末了唏嘘道:“再等等吧。”
听他确有打算,许靖枢讶异,转头看向爸爸。
许砚深清洗用过的咖啡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也是。”许蕴喆的外公才进了医院,如果许芸婉太快和别人在一起,很容易引来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许靖枢点头,说:“我会帮你们保密的。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许蕴喆。”
许砚深闻言回头,若有所思地注视儿子认真的面庞。半晌,他说:“我知道你想保护他。不过,你考虑过吗?蕴喆或许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笨。因为他和你一样,也很爱自己的妈妈。”
许靖枢听罢怔忡。
“芸婉的事,我会安排好。蕴喆是她的孩子,她很爱他,我相信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处理好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我和芸婉想在一起,正如你和蕴喆互相喜欢。如果将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成为一家人。”许砚深的双手撑在吧台的桌面上,倾身凑近许靖枢的脸,“但在这以前,你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因为‘过去’总是很容易找上门来,特别是我们对之念念不忘的时候。”
第六章 -6
把买回来的酱油拎回家,许蕴喆经过堂前,又一次看见那面撤了照片的墙。
“有人在吗?”
许蕴喆回头,看见有三位女客推门入院。他们满目惊喜地环视院落,其中一位客人见到许蕴喆,笑问:“你好。请问有空房吗?”
“嗯,应该还有。”许蕴喆心想自己出门的这段时间,家里应该没来新的住客。
他放下手中的酱油瓶子,坐在电脑前查看客房入住的情况,果然看见还剩三间客房。
她们走入堂前,除了说话的人,另外两个仍在欣赏客栈的景致。那位负责沟通的女客说:“有三张床的房间吗?”
“不好意思,没有。”许蕴喆礼貌地笑了一笑,“有一间标准间和两间大床房。”
那客人和其他两个同伴沟通后,问许蕴喆:“大床房的床有多大?”
许蕴喆看她们的打扮青春靓丽,没有佩戴任何贵重的饰品,猜她们只是普通的学生。“有一间大床房的床是两米乘两米的,我带你们去看看?”
“好!”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她们高兴地点头了。
正在许蕴喆寻找那个房间的钥匙时,其中一个先前没说话的女生问:“对了,你们这里以前是不是拍过电影?”
他微微错愕,点头道:“是。”
“daniel拍《千年恋》的时候,是不是在这里?”她进一步激动地问。
许蕴喆笑道:“嗯,是。”看来,她们是本着这个目的找到这间客栈的。
果不其然,三人确认这件事后,都变得十分兴奋。最先问话的女生好奇地问:“有没有照片?和你们的合照,可以看看吗?”
“这……”许蕴喆窘然,“有,不过我妈妈收起来了。你们如果想看,回头我找出来。”
大概认为这样麻烦了店家,她们又含蓄地摆手表示不需要了。
“我先带你们去看房间?”许蕴喆找出钥匙,把她们往里面带。
客人的提及,让许蕴喆再次想起那些照片。以往有客人入住,向他们介绍那些曾来取景的剧组,已经成了许蕴喆的一种习惯。这是他有样学样,向外公和妈妈学的,但是现在照片被取下来了,许蕴喆忍不住怀疑,妈妈介绍那些剧组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情愿?
带客人看过房间后,她们决定只订那一间大床房,三个人挤着住。
许蕴喆给她们办了入住手续,帮她们把行李搬进房间,安排妥当后离开了。
他把买好的酱油送往厨房。许芸婉正等着酱油烧排骨,疑惑道:“在路上耽搁了?”
“没,修车去了嘛。刚才有三个女生来住店,安排她们住在南面的那间大床房了。”许蕴喆把酱油放在流理台上。
许芸婉了然地点头,又回头看了看,奇怪道:“靖枢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原来,妈妈也觉得许靖枢会跟着回来吃饭。许蕴喆怔了怔,答说:“回家了。回来的路上经过他们家,他下车回去了。”
她惊讶地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
许蕴喆欲言又止,见到一颗摆在桌上的蒜没剥,便拿起来剥。他看妈妈正忙碌,兀自打开电饭煲看里面煮好的饭,看这饭量对他们而言有点儿多,他忙问:“煮了三个人的饭?”
“嗯?”许芸婉往电饭煲里看,笑道,“嗯,原以为靖枢会回来吃饭嘛。”
闻言,许蕴喆的心头一沉,哦地应了。
还以为许芸婉煮的这锅饭,是不小心煮多了,还没习惯外公不在,可是听见她的回答,许蕴喆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妈妈很自然地接受了外公不在家这件事,她似乎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一天了。
这样的猜想令许蕴喆感到瘆得慌,但是想起外公在家时做的那些荒谬事,他又有点庆幸外公终于去了医院。
这种感觉,像他许了一个不应该的、邪恶的愿望,当这个愿望真正实现时,他内心受到的质问和谴责远比欢愉和轻松多得多。
许蕴喆沉默着,帮许芸婉打下手,做好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晚餐。
往常外公在家时,餐桌上会准备一个装蘸料的碗,那是外公吃菜点蘸料用的——他的口味很重。许蕴喆盛饭时,没有在碗柜里找到那只碗,他仔细地找了一遍,惊愕地问:“妈,外公那个装蘸料的碗呢?”
“丢了。”许芸婉把菜端上桌,随口说,“用了几十年的碗,蘸料渗进碗里,洗也洗不干净,没法用了。”
听罢,许蕴喆的心微微一颤,盛了两人的米饭端上桌。
现在外公不在,他们也不必去堂前吃饭了。厨房虽不宽敞,母子两人吃饭绰绰有余。
许蕴喆感受这一切简单又突然的变化,吃着吃着,忍不住问:“妈,外公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吗?确认在淮左住院了?”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瞥了他一眼,答道:“把他送到静安五医院去了。”
这事许蕴喆从没听她提起,吃惊道:“什么时候送去的?”
“前两天。静安五医院的环境比较好,水平也比淮左的医院高。”许芸婉给他夹菜,催促道,“吃饭吧。他在那边挺好的,你放心。”
许蕴喆根本无心吃饭,想了想,谨慎地问:“可是,静安的住院费很高吧?”
她沉了沉气,有些不耐烦地说:“条件好的医院住院费当然高一点儿,但家里不是负担不起,你别c,ao这份心了。回了学校,好好复习准备高考。家里的事,妈妈会安排妥当的。”
许蕴喆不想要这样不明不白的妥当,追问:“外公是确诊了吗?是心理疾病还是j-i,ng神病?有j-i,ng神障碍吗?”
听罢,许芸婉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良久,她忧愁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不理解,问:“蕴喆,你这么想离开家,不就是因为他吗?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件事?”
许蕴喆的呼吸一凝,半晌,他忐忑地问:“妈妈,难道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吗?”
她的表情僵住。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碗筷,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蕴喆,我们都需要新的生活。他会拖累我们的,你明明看到了。”
这顿饭是没法吃了,许蕴喆连忙也放下碗筷,说:“可是,他毕竟是外公啊!如果他其实没有病,或者说,只是痴呆了,不是j-i,ng神障碍……就这么把他送到医院去,这是y-in谋!”
“他有病!”许芸婉瞪着眼睛,焦虑又激动地说,“当初是你总问我要不要把他送医院的,现在为什么反悔了?他不该被送到医院去吗?他已经确诊了。医生确诊了,有确诊书的!”
听说有了确诊书,许蕴喆愣住。可是,既然有了确诊书,为什么许芸婉的态度还是这么不自信?她为什么心虚,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外公得了什么病?
见儿子不说话,许芸婉的双肩垮下来。她疲倦地看着他,请求道:“蕴喆,别再纠结了,好吗?他已经不在了。从今以后,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甚至爱任何你想爱的人,不会有人阻止你。这不是你最期待的吗?”
许蕴喆听得心脏砰砰直跳,看着妈妈痛苦的模样,他既困惑又心疼。终于,他忍不住轻声问:“妈妈,外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你从以前开始,就恨他。”她对外公非常冷漠,无论是外公正常的时候,还是不正常的时候。
许芸婉的脸刷地白了,白得像冬天地上的霜。
许蕴喆难以呼吸,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的爸爸到底是谁?以前外公不让你走,现在他不在了,我们会去找爸爸吗?”
她的身子晃了晃,好像险些晕阙。半晌,她冷冷地回答:“你没有爸爸。”
“外公说有。”许蕴喆说。
“你没有爸爸!”她陡然大叫。
许蕴喆吓了一跳,心脏的跳动迟迟没有办法平静。他看见妈妈浑身发抖,像一个筛子,又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俑。一个答案在许蕴喆的心里呼之欲出,他的全身发凉,怔怔地问:“妈妈,我为什么姓许,你可以告诉我吗?”
许芸婉的嘴唇紧闭,抿成一条线,仿佛永远不会开口。
“我想了很久,你这么恨外公,恨了那么长时间,你应该很爱爸爸,所以恨外公拆散了你们。”许蕴喆痛苦地皱了皱眉,哑声道,“可是,现在外公不在了,你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换了,像终于过上没有外公的生活。你却好像没有想过找爸爸。你有爸爸的消息吗?”
她仍呆呆地坐着,没有回答。她的眼眶渐渐地泛红,过了一会儿,她迅速地抹掉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
许蕴喆的心像沉进了谷底,他知道自己问的问题无济于事,但还是希望能听见一个不可能听见的答案。他问:“即使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
“你没有爸爸。”许芸婉的声音喑哑,她再一次抹掉眼泪。
“他在哪里?如果你不去,告诉我,我去找他。”许蕴喆痛心极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这些没用的,“我保证不会打扰他。”
许芸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急切的儿子,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语气却坚定:“蕴喆,妈妈最后说一次,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问了。你没有爸爸。”
他的心咯噔了一声,怔怔地问:“我见过他了,是吗?”
“蕴喆,妈妈想过新的生活,想了十八年了。你也应该过新的生活……”许芸婉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再也没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翻滚,“如果不是看见你那么想离开家,我或许不会做到这一步。我以为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难道是我误会了吗?了解过去,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不相信,妈妈爱你吗?”
许蕴喆痛苦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开口,问:“妈妈,你有多爱我?”
她的呼吸忽然哽住,半晌,她看着他的眼睛,苦涩地微笑,说:“爱你爱到,把你生下来。”
第六章 -7
晚饭没能好好地吃两口,之后许蕴喆再也吃不下。看妈妈那么痛苦和忧郁,许蕴喆实在不知要再对她说些什么,何况光靠他穷追不舍地问,已经不能改变事实——如果事实早在十八年前注定了。
许蕴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但他心知肚明,留给自己的只有“接受”这一条路。
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他是否应该去静安五医院看一看外公。可是,外公疯疯癫癫的嘴里能吐出多少告慰?许蕴喆唯恐他病后再无顾忌,说出更多自己害怕听见的。
洗过澡,许蕴喆和妈妈道别,开着电动车上学去了。
晚风格外温柔,柔和的风里夹着一丝s-hi润的凉意,许蕴喆往后视镜瞥了一眼,见到镜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模糊了。原来是下了绵绵细雨,雨点细得轻飘飘地黏在人的身上,不着痕迹。
遇到这样的夜雨,正在路途中的人们纷纷停车,从车里找出雨衣披上。
许蕴喆没停车,他迎着这看不见的细雨往前开,慢慢地,他再次看见先前擦干净的后视镜模糊一片,映着身后的万家灯火,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从阑珊的灯火中出现。
抵达学校时,这样温柔无声的雨已将许蕴喆淋s-hi。他把车停在车棚内,晃了晃脑袋,不少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抖落。
许蕴喆潦草地抹了抹自己潮s-hi的胳膊,往路灯下看,已经不见牛毛似的雨水踪迹。
“蕴喆?”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伴随着电动车的灯光出现在车棚内。
许蕴喆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披着雨衣、戴着头盔的身影,对方全身武装,他根本认不出是谁。直到对方把头盔摘下,露出脸,许蕴喆才看出是鲁小文。
“哦。”许蕴喆锁了车,简单地打招呼,“嗨。”
鲁小文停好车,急急忙忙地脱掉雨衣挂在车上,从车尾箱里取出雨伞打开,追上已经往外走的许蕴喆,道:“你怎么不打把伞?开车也没穿雨衣。你看你,身上全s-hi了。”
许蕴喆瞥了她一眼,见她举着伞的手抬得很高,说:“现在不下雨了。”
“咦?是吗?”鲁小文惊讶地把伞移开,抬头看了看天,笑道,“真没下了。”说着收起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