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落满灰的书册突然被人翻起了一角,猝不及防地抖落出了某些深藏在骨血里的记忆。
那年他还不过是个刚飞升的小仙,十六道天雷的大劫刚过,劈得他龟壳都要裂了。
他拖着满身伤痕,一步一印地爬上了这座云缭雾绕的起云山。也是少不更事,不知仙界的诸多规矩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不得轻易入起云山,扰这殿中奉着的上古仙君。
可那时龙族仙君正因为革除仙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心中忧虑如焚,哪还管得了向旁人打听什么规矩法度,只听闻剔仙骨掌三十六鞭天刑的乃是受封于起云殿的白泽仙君,便急匆匆地赶来求情。
他在起云殿门口,被那两座守门的玉狮赶了无数回,纵使他龟壳生得硬,打到最后也是连元神都被伤了大半。气尽灵散之际,才终于得见了这位殿中的正主。
白泽当年,尚且还在他面前捏着前辈的身份,在大殿上端坐得一副朗月周正的模样,一派教训小辈的口吻同他说道:
“长生龟一族本就繁衍稀少,你能得此机缘修炼成仙必定十分不易,怎么如此不自惜,跑到我这殿前来寻死呢?”
他觉得眼前的仙君似乎对他生了什么误会,急急忙忙跪下来拜了一拜,解释道:
“小仙并非来寻死的,小仙前来叨扰仙君,是有一事相求。”
大殿里清静无声,无人回应他。
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东海龙君为平祸责自愿脱去仙籍,小仙听闻那三十六道鞭刑乃是由您掌刑,故而斗胆祈求仙君,能否允许我代为受罚。小仙心知自己身份卑微,不敢与龙君相提并论,愿加受三十六道天刑以示效尤。”
他说罢,双掌抵额,又俯身拜了个大礼。
“敖兴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莫非你便是他当日救下的那个小仙?”白泽问。
“回仙君的话,正是小人。龙君为助小仙历天劫,误将雨神仙君打伤,才致使凶兽逃出结界。龙君念及小仙修炼不易,不愿我因此事受罚耗费千年修为,所以才自愿承担罪责以平此祸。”
“他既然有意替你解围,你又何必辜负他的心意。”
他伏在地上的身躯又往下低了低。
“此事皆因小仙而起,理应由我来承担。”
殿内一时没了声音,半晌,他似乎听见头顶上有人叹了口气。
“别拜了,先起来吧。”
元音艰难地站起来,弓着身子等着白泽回话,袖中的两只手却攥得死紧。
“你可知,有些罪责不是你一个刚刚飞升的小仙受几道鞭刑便能抵消的。打伤高位神官,致使凶兽外逃祸及三界,便是他龙族位尊身贵,也是要受重罚的。但如果换做是你来受,恐怕长生龟一族,千万年就再无机会飞升成仙了。”
白泽此话说得极重,听得他心里抖了抖。
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心中已是下定决心。
“小仙不愿他人代我受过。”
尤其不愿那人代我受过。
过了许久,他听见殿上那人嗤笑了一声。
“也罢。敖兴此人,平日里张狂桀骜,仙规法度历来是不放在眼里的。我同他虽然没什么交情,但他行事作风倒是很合我心意。从前只听闻他与仙界的诸位都不太待见,若无大事从不离开四海,如今看来,对你这个小仙,倒是颇为上心。”白泽说完,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
“此事你求情起不了什么作用。你知道谁说最有用吗?”
元音朝他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我。”白泽得意道。
“你不愿他受这鞭刑,我也不愿。此事我做主,替他免了。”
元音吃惊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位仙君说话十分狂妄,狂妄中又带着使人信服的气质。
他后来才知道,自己当时所求之人,在这三界中,是怎样的分量。
“但有一事,敖兴堕身成魔,按照龙族一脉的性情,必少不得要追随他入魔界,他们如今所居的四海之滨免不了要添些不必要的摩擦。四海多年来,因海底封印着上古的凶兽,叫仙帝头疼不已。寻常的土地仙倌没有足够的修为应付它们,正经修炼上来的仙人又都不愿担此不讨好的差事,若是有哪位仙家自愿请缨前去守这四海封印,又正巧这位仙家寿禄深厚,能保境内万年太平,或许能以此同仙帝讨点恩情也说不定。”
“你若有心帮他,可在这上面下点功夫。”
他得了提点,便主动向仙帝上奏,以长生龟万年寿命为限,自请前去镇守封印。彼时不比如今,四海凶兽异动之事常有,扰得仙帝头发都抓掉了一大把,听说有人愿意主动前去镇守,自然是应允的。
这一守,就是六千年。
四海深处不见天日,只有那四只凶兽与他为伴,倒是不觉岁月流转,再被重新提回天庭时,沧海桑田,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仙君现如今是要我办什么事?”元音从回忆里回过神来,问道。
“你去往四海镇守封印之后不久,龙族的魔君便换了人,此间详由我不是很清楚,你可知道?”
“我自四海出来之后,曾去打听过,听闻那年西海出了个了不得的妖物,龙君为了封印此妖,一路追到了灵朗之境里,虽是成功降服了妖物,到底是被它所伤,困于境中不得出,最终……形销魂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