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航的指令已经发出。困在这一片污浊烟雾中的轰炸机都在艰难地转向,挣扎着飞回遥远的英国。
109又回来了,查克调整机鼻机枪,按下扳机,想把那个混蛋打下来,他击中了德国战斗机,但对方的子弹也击穿了驾驶舱。疼痛在查克的左边脸颊和胸口炸裂开来,他花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晕目眩。利奥在用力摇晃他的肩膀,领航员脸上溅满了血,查克差点认不出他是谁。利奥大声说着什么,查克一个词都听不见,耳朵嗡嗡作响。他抓住利奥的手臂,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回到驾驶座上。
轰炸机正在飞速下坠,地面在眼前旋转,查克重新握住操纵杆,手因为沾满血而滑溜溜的。这座沉重的飞行堡垒在离彻底毁灭还剩5000英尺时昂起头,吃力地重新爬升。就像交响乐结束的最后一个重音,一枚88毫米炮弹擦过机翼,炸出的焦黑凹痕犹如牙印。查克完全没有理会,飞机继续爬向云层,回到了高射炮鞭长莫及的高空中。
“休斯死了。”利奥开口,背靠着机舱壁坐在地上,“乔迪的状况不太好,我尽力帮他止血了,但我担心----”
“不会的。”查克打断他,“我们安全逃出来了,知道吗?他不会有事的。”
利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查克看了利奥一眼,这才留意到他浸透血的制服和苍白的嘴唇。一块弹片肯定嵌在腹部某处,领航员用力压着伤口,但血还是止不住。查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干草。
比根山基地此刻在两个小时航程之外。
“这里太他妈冷了。”利奥说,这是查克次听见他说脏话。
“别睡着,好吗?我们很快就到比根山了。”查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利奥,和我聊一会,好吗?给我讲讲娜塔莉,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伴着引擎的噪音。每当利奥的声音低下去,查克就大声喊他的名字,直到对方重新清醒过来为止。他试着呼叫三个炮塔和投弹仓,没人应答,也没人到驾驶舱来。查克瞪着舱外冷漠的天空,吞咽了好几次,把那种从胸口翻出来的苦涩感压回去。寒意刺着他的手和脖子,查克用力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利奥,你还醒着吗?”
“是的。”
“再坚持几分钟就行,我已经能看见跑道了。”查克说,希望利奥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能做到吗?”
“我想见娜塔莉。”
“你马上就会见到她的,最多三分钟。”
b17轰炸机盘旋了一圈,开始下降,有点急了,气压变化让查克眼前发黑。起落架触到了跑道,飞机剧烈颠簸,就像被小孩子拿起来乱甩的空饼干罐。然后一切都突然安静下来。查克以为自己能站起来,实际上却笨拙地滚下椅子,他躺在玻璃和金属碎片中喘了一会气,爬向利奥,拽了一下他的手臂,领航员的头歪向一边,紧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查克深呼吸了两次,转身爬向舱门,还没来得及摸到把手,门就从外面被拉开了,有人喊叫起来,好几双手把他扶起,拉出了机舱。查克觉得自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已经躺在左摇右晃的担架上,对着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一个护士俯身查看他的伤口,罩衫上的红十字在查克眼中像火焰一样刺眼。天空消失了,变成发霉的天花板和电灯。查克一把抓住了护士的手臂,对方吓了一跳,但没有甩开他,抬手叫来了医生。
“我的机组。”他嘶哑地说,嘴里泛着血的气味。
“你需要休息,辛克莱中士,你流了很多血。”
针管刺进他的手臂里,查克想反对,但舌头不听使唤,只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单音节。黑暗像海潮一样卷来,把他拖进寂静的虚空之中。
第24章
“黑色星期四”,后来大家这么称呼这一天。从英国起飞的291架美国轰炸机里,77架再也没有回来,还有121架严重损毁,要不就送厂维修,要不当场报废。东安格利亚的各个基地晕头转向地清点伤亡和失踪人数。一些渔船被派了出去,徒劳地在海上搜索很可能并不存在的生还者。
查克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昏昏沉沉地在推车轮子的哐当声里醒来,护士在他床头放下了什么,又推着车走了。圆形气窗透进苍白的阳光,排气扇呼呼转动,他入神地看着变幻的影子,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有人坐在床边,于是迟钝地转过头去看,这个简单的动作现在对他来说也太艰难了。查克疲倦地眨了眨眼,那个人俯下身,凑近了一些,带着担忧的表情。
路易。查克想叫他的名字,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
“查尔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了,但是他太累了,睡意像勒住脖子的铅坠,不由分说地把他往下拽,查克拼尽全力才能勉强浮在水面上。路易握住了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掌心。查克重新昏睡过去,在沼泽般的粘稠黑暗里挣扎,被痛和冷这两种感觉里轮番抽打。他梦见了驾驶舱,操纵杆感觉极其真实,他甚至能摸到油漆掉落留下的凹痕。然而飞机完全失去控制,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阻止下坠。查克打开舱门,准备跳伞,但伞包是空的,一个松垮垮的帆布包,可笑地挂在背上。风抽打着他的脸,地面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