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常常瞻仰吟诵那个最好的时代,京师繁华,廊桥楼阁绕城烟波里,商贾不绝,游士遍地。
却很少有人再提及,盛世黎明前的波涛汹涌,在旭日破乌云前翻滚着的层层黑浪。也几乎忘怀了隐藏在这汹涌下,默默洒热血的为帝王霸业作陪衬的那些人,却有那么一个人在一众身怀家国的高尚士人中,显得极不合群,特别碍眼。
世人时有夸之,骂名却也未减。
这个人有功绩却不挟恩,在朝政上也是别具一格,时有见地,为百姓贡献不小。可她做事也没原则没章法,贪财好色,在尚且讲究风骨的士人中,一副小人行径。至于她的私生活。。。也为后世的说书人不知道提供了多少故事。
正因为如此,说起盛朝,反而是她名气最大。老史官在修史的时候,只能搔破了白头,在她的世家里添上一句还算公正的话:“一言难尽。”
新的政权必然迎来新的腥风血雨,本该祥和平静的初年笼罩着一层阴影。一些官员和势力的府邸,在这爆竹声中,悄悄的被查封了去。略知道一些的人在自家噤若寒蝉,不免有几分物伤其类之感。
只有小老百姓依旧平常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权贵们的事哪里轮到他们来操心。
一只灰雀擦着炊烟在房檐飞过,落在一棵大槐树上,大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下映衬着一排整齐的黑屋檐。这是京城里有名的酱坊,坊里人来人往,一片忙碌景象。坊里的伙计在驴车前,擦了擦手,哈了哈气,拉着一车的酱走了出去。
这新上的豆酱是给清平坊京兆尹大人府上送去的。
去清平坊的路,小广子走了无数次,闭着眼睛,闻着味,听着声,他都能走过去。尤其是是拐角那家卖羊肉汤的,浓浓的热气蒸腾着氤氲而上,散发着香气。小广子吆喝着驴子,一边和路边上修鞋的、卖膏药的、编箩筐的老街坊邻居打招呼。
清平坊参差错落的房檐,隐隐露出司徒府的一角,小广子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往那边望了望。等到了司徒府的后门,各种送货车进进出出,护卫来回盘查,一派威严,不由让人望而生畏。
小广子跳下驴车,恭恭敬敬回了话,被仆役领着去了司徒府的偏厨房。大户人家府里规矩大,更何况是京兆尹这现管的官。他一路上不敢言语,牵着驴车跟着走,好巧不巧京兆府尹大人带着仆从路过。
仆役挥挥手,小广子赶紧扯着驴车靠在边上,弯腰恭立一旁,又忍不住好奇,偷偷瞟了几眼这京兆尹官长得什么样,一下子就惊呆了。
这音容笑靥像极了落家大小姐!因着酱坊是落家的产业,他也曾有幸见过落家大小姐几面,至今印象深刻,他低着头心里纳罕不已。
许是他……眼花了。
年关一过,人卓这京兆尹迎着初春就开始上任了。
人卓不爱坐轿子,随便拿了个红薯,带着几个便装的侍从慢慢悠悠的往京衙走。街上早早的就开始熙攘起来,甚至还有拉夜壶车的,人卓看着自己啃了一半的红薯,瞬间没了食欲。
只得背着手,懒懒散散的继续往前走,像个半老头子。她沧桑了吐了半口浊气,真是不想上班。
到了京衙,大门上的铁狮子牌匾凶神恶煞的瞪着路人。
四名衙役站立在两侧,一动不动,神情威严。人卓绕着他们转了两圈,满意的点了点头。京衙的女捕头林如霜殷勤的跑了过来,向人卓行了一礼:“见过府尹大人。”
捕头后面一个颤巍巍的小老太太,便是京衙的主薄。人卓看着她那副连走路都有几分惊险的样子,心里纳闷,这么老了居然还没退休,手能写稳字吗。人卓又看了眼一脸谄媚相的弱鸡一样的林如霜,有些怀疑人生。
堂堂一个京官,就给她这种配置,莫非这俩人是背后有人?想到这,人卓撑起笑脸,给了她们一个和蔼的眼神。
这京城的势力盘根错节,水深着呢,还是小心为上。
初任府尹,人卓还得熟悉熟悉各项事宜。她在审堂后面的书房里,看着京衙的公函和书册。
一个熟人泰然自若的走了进来,唇角那抹阴笑总是滞留不去。他伸出手递上人卓的印章,弯腰揖了一礼:“下官邢涉见过府尹大人。司徒大人,别来无恙。”
人卓手里的毛笔差点没扔了出去,这个煞神。人卓不接,邢涉的手就那么举着,纹丝不动。她走出桌案,伸出两根手指,把自己的小印章拈了出来。
“你对本官有恩,本官不会忘了的。”所以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没事别出来吓我了。
邢涉嘴角苍白的细缝微微勾起弧度:“能在司徒大人手下做事,已经是下官莫大的恩典了。”
人卓喉咙上像是鲠了一根刺一样,她艰难的向他笑了笑。
一连几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卓的汗毛整天都是竖着的,毕竟她可清楚这个管理刑事的“手下”,是个怎么样的狠人。
百花萌芽季节,总是雨旺多润,天上隐隐憋了好些天的雨,一连数天都是阴阴的。人卓回去时顺手去坊市买了两根糖葫芦,想着带回去给凤耶和霍都吃。
一队刑部的兵甲匆匆路过,人卓早已经见怪不怪,也不知是哪户人家倒了霉,这阴霾天还搅的她多惆怅了几秒。人卓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回去吧。”
眼看着马车回了清平坊,一个人影跪在路央。他看到司徒府的马车,眼睛逐渐起几分亮光,小广子朝着马车大喊:“大小姐,求大小姐救救落家!求大小姐救救落家!”
车旁的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走上前,拎着小广子的胳膊往一旁拽。
小广子死命挣扎,愣是没让护卫拽走,继续狂吼乱叫,撕心裂肺的。
人卓掀开车帘:“放开他。”
小广子“噗通”一声,跪在人卓的车前:“大小姐,落家,被抄了。”他悲痛欲绝,深痛的伏了下去。
“落家有罪就该被抄,本官可不是你的大小姐。”
小广子一听更急了,头磕的砰砰作响语无伦次的说:“大人,好多人都是无辜的,我娘我妹妹也是无辜的,她们真的没有干坏事。”
人卓冷然看着他,那时她们看着她被赶出落宅,也没见有人为她说过半句话,现在倒霉了倒是靠着卖惨来用她了。
小广子看着人卓丝毫不为所动,想起被兵丁带走的母亲和妹妹恐惧的神情,他对着人卓祈求的惨然一笑,狠下心来,猛的朝马车的铜角撞了过去,本就血肉模糊额头瞬间炸裂开一片鲜血。
人卓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护卫上前探了探气息,冲人卓摇了摇头。
青涩的生命消残在血泊中,血迹随着静默一点点扩散。
天上响起惊雷滚滚,威严天地,从来不在意这些卑微的生命。
人卓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觉得手里的糖葫芦格外扎眼。
她跨上侍卫的马,向着皇宫疾驰而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