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殊醒来时,习惯性去摸自己右手边。
那里应该有一柄长剑。
通体黑沉沉,一点装饰也没有。两锋似乎没开刃,靠近剑柄处还有一段齿状的豁口。
平凡到像一把废铁。
可是鬼物妖怪见到这柄剑,一定张惶失措,吼叫着逡巡不前。
就连丹殊自己,一开始见到这柄剑的时候也下意识地生出戒备。
由古牧原新月湖底的整块陨铁铸成,凝聚了滔天怨恨,上斩仙灵,下诛妖鬼。
从铸成之日开始,这柄剑就散发着浓烈的杀意。
好像剑域里的四十万冤魂一齐在尖啸。
丹殊和椿杪刚把这柄剑带回苍梧时,师尊曾经想把它投入真火中重新锻造。
“你们虽平安回来,但是这柄剑为杀戮而生,凶煞至极,加之因果未了,来日恐怕生变。”师尊仔细看过,剑身透着森冷的暗光,“尤其是椿杪,你不适宜在这样的戾气中久待。”
椿杪抿唇不说话。
师尊要把剑拿去融了的时候,椿杪忽然开口问:“师尊,那片战场上的亡灵全都在里面。剑身一旦重新熔铸,他们会去哪里?”
那时候人间战火纷飞,古牧原一役亡者四十万,鲜血染得新月湖水都透着薄红。
师尊说:“亡灵有亡灵的归所。”
泰伯陨落之前建立了地府,从此天下生魂死灵都不必随躯壳迁化,都可以入地府等待轮回,时机合适时,便可再世为人。
但是扶桑帝君久不理事,地府滞留的鬼魂无处可去,终究躲不过湮灭的宿命。
“师尊,可否将这柄剑交给弟子保管?”丹殊道,“既然因果未了,逃避也只是自欺欺人。这柄剑被托付于我和椿杪,未必不是上天给的转机。而来日若真有凶邪妖祸,弟子也自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他人。”
师尊叹气说,你才几岁,承担什么。
师尊花了很久才把这柄剑的凶煞封印住。交给丹殊,又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
“那位将军用此剑强行改变战局,逆天而行,他的魂魄已在剑成之时湮灭了,你们和他的约咒也早就失效。”师尊说,“我等修道之人,实不该去c手人间军政事务,这次是你明知故犯。”
丹殊跪在大殿里,低头不敢出声。
师尊说:“你们大了,自己心里有考量,不肯听为师话了。”
“师尊……”丹殊想辩解,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师尊继续说:“少年人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为师很理解。你做下这些事情,也不是为了个人恩怨。但是丹殊啊,世间朝代更迭是常事,你救得了这一代,保不全他们千秋万世。”
丹殊说:“弟子明白。”
师尊摇头:“为师也知道你明白。为师更知道,你就算明白,还是会忍不住出手。”
“这次有人以四十万亡魂为媒介,用一个国家的老弱妇孺*你们出面干预;下一次会不会有人用一百万人、两百万人的性命来求一个转机?灭国绝世,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师尊,”丹殊喉头发紧,“可是弟子若不出手,他们就要屠尽十二城……”
“你以为你救了眼前的弱国寡民,天下便不会再有战乱屠戮了吗?扶桑帝君尚且做不到的事,你何德何能!”师尊难得生气,将长剑叮一声掷在丹殊面前。
剑身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这次是你们侥幸,古牧原没有神灵看守。下一次呢?手中握有能左右战局的凶兵,岂会不遭人觊觎?而一旦入局,再想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
听了这一席话,丹殊忽然明白过来师尊的用意。没人能比师尊更清楚身怀至宝的凶险。一颗能左右南方水系的龙珠,融在师尊身体里数十年。由此招致的妖龙厉鬼杀机重重,期间师尊惶恐度日,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
丹殊俯首道:“弟子知错了。”
师尊顿了许久,才继续说:“为师苟活百余年,见多了生灵凋落,习惯了绝离知友。老来一切都空,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几个也受人胁迫、不得善终。”
丹殊羞愧得不知怎样作答。
师尊摸摸丹殊头顶,说:“你做大师兄,要照看好几个师弟。如果连你都这样莽撞,意气用事,为师……怎么能安心闭眼?”
丹殊猛然抬头:“师尊!请不要说这样的话!师尊仙道大成,登仙指日可待,怎么可能……”
师尊拍拍他,好像丹殊还是几岁的小童。
“为师天寿将尽,此生没有再多的要求,只希望你们几个平安。你想留下这柄剑,可以;但是你要答应为师,从今而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这柄剑的来历。人间军政之事,神界大能之争,你也一律不得c手。”
丹殊一一应了。
那时候他一点也不知道,后来那样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师尊死在自己剑下。
而那柄剑也早就被丹殊丢了。众神围攻之下,剑一脱手便不知飞去了哪里。
三年往事,如走马看灯一般翕乎从眼前过去。
“你醒了。在找什么?”有一个陌生声音将丹殊从恍惚中拉回来,“这里是梧桐台。很安全,不要怕。”
丹殊睁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男子立在榻前,眉目凌厉,通身贵气*人,服饰皆明黄色,却比人间帝王还要多三分骄矜。
丹殊马上捏了一个决在手里,面上仍装作刚刚恢复意识的样子:“阁下是?”
那个人俯下身来替丹殊掖了掖被角:“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丹殊眯眼看他。
那人就势坐在榻沿。
丹殊挑了挑眉。
那人笑:“你这习惯还是没改。察觉到不对,就喜欢挑动左边的眉毛。”
丹殊戒备道:“阁下若不肯告知身份,那就请恕丹殊失礼。”说着翻身坐起,作势要走。
那人摇头叹息说:“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火爆脾气一点也没变。”
丹殊面无表情看住他。
那人继续说:“你脾气这样差,做人这么多年一定吃过不少苦头吧?我该早些找到你。”
丹殊直觉这个人恐怕将自己认成旁人了。他斟酌了字词,慢慢道:“阁下是否有什么误会?我是苍梧大弟子丹殊。”以性情温和出名的,暴虐恣睢那是入魔后的事,还没几个人知道。
那人淡淡一笑:“你这一世叫做丹殊?很贴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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