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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响起急切的,悲凉的鼓声,有老人家走了!
忠叔几乎是一下子从床上翻身坐起,忠婶拉亮橘黄色钨丝电灯,温切的问道“走了哪一位阿普?难怪昨晚狗叫了一夜,我还以为是你们摸黑惊扰了狗呢!“
忠婶是张家人,一个极其温顺内敛的耐看女人,她在和忠叔在集体劳动的年轻时,就是现在的样子,嘴角始终带着温馨的微笑,不多话,也不少话,一开腔,总是带着体贴,礼貌的温柔。忠叔的阿爹,王老爷子当年还在的时候,谢家和张家似乎很热心的想和王家接成亲家,事实上,从古至今,张谢两家似乎一直很热心和王家做亲家,王家也一直在张谢两家中寻找合意的人。
张谢两家似乎并不怎么通婚,当然也没有断绝过偶尔的通婚,更没有明文规定不能通婚。谢家人少,但教育很好,子孙贤达,所以大多看不起张家贫困无教;张家人多,偶有凤毛麟角,亦心有芥蒂,不肯攀附。
王老爷子有天看着当兵回来的忠叔问“我儿,你整日下地,要留心媳妇,你看上了,我去说合。”
忠叔便不由自主想到那个苗条爱笑不多言语的人。事实证明,王家父子的选择是正确的。忠婶从过门开始,就从张家彻底变成王家,从言行到思维,完全转变成王家人。忠婶似乎是那种天生的好媳妇,对老孝顺,对小爱护,对男人,一直保持开始的温柔与善良。她虽然不识字,但意志似乎异常的坚定,不听闲言,不改初衷。
鼓声响第二遍时候,忠叔已经听出位置,是张老爷子走了。
忠叔的家在王家坪,在最山根处,俯视整个三姓湾,进村是谢家村,四五百人,百十栋瓦房,比较整齐的占据溪右边。谢家村往前十几丘旱田边,是一条丈宽水沟,水沟对面,也是十几丘旱田,旱田边界是老孙头家,和几十户搬过来不久的张家人。溪左边,靠山处,几百栋参差不齐的茅屋木屋是张家村,连绵两三里,和谢家村隔溪相对。溪源岸是两三千亩水田,溪左岸田地全部是张家人的,溪右岸田地从村口开始,有一大半是谢家的,剩下的,在集体时候,因为完不成国家轰轰烈烈的开荒种地的号召,就送给了张家人。
张老爷子当年就整天驻扎在谢家村里督战。他有公心,更有私心。
张老爷子在年轻时候,第一次听闻红军是为了穷苦人民翻身解放的,便感动的用一腔热血参加解放运输队,后来又参加湘西剿匪,为红军四处穿林翻山的带路,游说三姓湾的贫困张家流匪和所有认识的附近熟人匪兵,让他们缴械投降,回家分田分地。土地革命开始以后,他以为均田是以县为单位,按当时中央政策,分田地是以村为单位,翻译成现在大白话就是,地主田地只能在自己寨子人瓜分,没河对面张家人什么事了。
当年谢家,百分之六十家庭,都划分成地主富农,谢家人口又不多,谢家田地一度占据了溪右全部,溪左的一大半。平均到个人,谢家每人分田三亩五分,张家每人只有六分二。
张老爷子是张家难得的明白人,明白人就会想办法。张老爷子就指使村里放牛娃把牛放谢家溪左田里吃禾苗,最后演变成谢家人耕种,张家人偷偷收获。五几年集体化后,谢家顶不住了,他们确实没办法用,他们不敢骂,骂了是地主份子想复辟典型,更不敢撒药,阴谋毒杀无x阶级耕牛是要判刑的。他们顶不住了就找张支书说情,说自己人少,确实耕不过来了。
张老爷子嘴上很坚决不能接受,他这样的小领导不能做这个主,后来推脱不了,就让他找张家村里生产队长商量去。张老爷子心里有更大的设想,他没和人说,也没人能懂。
他在一次开村干部会时候提出,现在农业学大寨,我们红旗大队只能冲前面,不能拖后腿。国家号召我们深耕密植,我们要无条件实行,国家要我们深耕我们必须实打实深耕,说密植我们必须无条件密植。乡里过几天要来检查,田里地里,没把黄土挖出来是要开大会批斗的。他老人家说要多施肥,从明天开始,各生产组抽人,去乡中学和政府厕所挑粪去。
谢家生产队长想着头皮发麻了,谢家村大部分人以前都是地主富农,从小到大家有长工干活,如今开始,什么事情都必须亲历亲为,他们那几百人,已经顶不住没日没夜的劳动了。田多人少,此时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
张老爷子话并没有说完,他说“他准备在村头山沟兴建水库,抗洪抗灾。”这个决定,几乎得到了除谢家生产队长外其他队长热烈鼓掌。他还决定,让各生产队开荒种地,把红旗大队四围后山树木砍了再炼钢,然后开荒种地。
那年秋收以后,想法就变成轰轰烈烈的行动,全红旗大队男女老少,全员出动。乡里县里,都派人学习参观。张老爷子光印有语录和毛巾就奖励了十几套。
谢家熬不过三年,终于死人了。谢正林的母亲,清早起床发现已经僵硬了。对于死人,在那个年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张家死人,是饿死的多,谢家老母亲,是活活累死了。
谢家用草席草草埋了死人,谢正坤的阿嗲谢绍书,晚上就过来找张老爷子。
张老爷子很热情的接待了谢队长,他估摸着明白谢家意思,他就看着谢队长,那个从小压着他的少爷。
谢队长说“张哥,你救救我们吧!我们人少田地多,确实忙不过来。我顾得了田里,就没人去开荒伐木,去开荒伐木,建设水库就抽不出人手。眼看要开春了,田里还没有施肥,更抽不出人去挑,只怕现在都被人抢完了,不施肥明年吃什么,再不能死人了。“
张老爷子若有所悟般啊了一声,拉着谢队长手道“谢少爷,我是没想到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明天,派十几个人给你们帮忙,革命兄弟嘛!只要你们肯进步改造,我们一定帮忙。“
谢队长就跪下来了,这么多年来,整天的集体大劳动,晚上就是轮流的批斗谢家地主份子偷懒耍滑,拖延破坏无产阶级生产建设。谢队长跪下来了,那个从小用脚踩着他神气活现的谢家少爷跪下来了。
谢队长说“兄弟,你帮得了今天,帮不了明天呀!我不是不想赶上大家争取进步,确实人少地多,没办法。你看把我们溪右田地山林分出来一半好不好,哥,你一定要帮助我进步。“
张老爷子就不停摇头道“现在这样弄,我也是没办法,天天县里乡里动员,都是人手不够呀!你看看这个时候,谁敢接呀!你叫我怎么弄,你要负起责任,不能老是想撂挑子呀!“
谢队长就不起来了,他抱住张老爷子腿道“我知道,我把队里大牲口分一半给你们,十头好牛,你只要答应我,从王家坪后面山沟前段划出去,王家坪后面那一片山林,门口那一片水田,以水沟为界都划出去。我保证以后努力做积极分子,不拖红旗大队后腿,争取先进。“
两个人互相劝了很久,最后张老爷子终于道“谢队长,不是我说你,你们村风水不好呀!尽出地主份子。我看还是移几户贫农过去让你们彻底翻身吧!以后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分张家谢家,你看好不好。“
谢队长一怔,这是在抢祖宗之地呀!祖宗房产连政府都留出来宅基地自留地,现在却被这个从小让自己踩脚下的长工放牛娃动了心思。但是谢队长已经没办法了,他现在和村里低着头走路的叔伯子侄,只求解脱。
张老爷子是第一个搬过河的人,在刚刚划分的山脚地里,和谢家村,只隔着一条小水沟。
忠叔赶到张老爷子家时候,天刚麻麻亮,陆续的已经聚集了一些张家本宗。堂屋的寿木已经放好,张老爷子的四个儿子已经跪在门口,派出去通知五个女儿的人刚刚动身。
不知谁说了一句昨晚狗叫的好凶,堂屋里便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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