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冬雪正紧,少年分不清东西,只看得白茫茫一片从左城墙盖掩到右城墙,冰晶如鹅毛,兀自地飘着。
城内一片肃杀,少年推行板车每走一处,都要先翻开拦路的尸体,或是在被车辙压塌的路面上垫上草木。板车上全是的完尸,最好摆放,残缺不全的尸首就先搁置,他们的血肉杂糅着泥土和白雪的汇合物,褐色一片。
少年穿着严实,头戴棉帽,嘴上到脖子连围着巾布,只漏一双大眼睛望着前方,缓缓推行着板车,把这些走了亡灵的空壳躯体送去坑里掩埋。腰间坠着的镂空银笼里装着一颗豆大的玛瑙石,随着跨步晃动一甩一甩。这件精致的小物品发出的动静是这死城之中唯一算得上干净的声音,不过太小,很快就被车轮碾雪的“嘎吱”声掩埋了踪影。
总算是到了“无名冢”。城破之前是一片菜地,倒塌的藤架还堆在一旁,渗血的尸体就被填了进来。少年停下车,用砖石抵着轮缘,上前徒手拉拽没了生气的士兵,也来不及解除他们的甲胄,只细细搜搜有无家书之类遗信,偶得碎银、铜币若干,用农舍里的麻布口袋装了,丢在一旁,想着王师杀将回来时,好充当军费。
少年力薄,两具尸体歇一歇,喘粗气,哈白烟,听听城内响动,有无异状。末了,继续扒扯尸体排进坑里,洒石灰,也不是炎热天气,但少年谨慎,愿意多一道程序,只为王师还来不会赶上疫病。铲了土坯盖上,磨平,等这雪盖上一层掩护,若是敌人来也不会侮辱了将士。
少年埋下的,加之下面两层,是第三层了。
拍了拍身上的雪,拖着板车又往住所前进。满目残垣断壁,无一处完好房屋,唯独衙门内完好,有灶、有柴、有锅,还有些米糠可供充饥。少年把板车留在外面,没从正门进,绕到后墙,用布好的台基翻入,然后走到正门,检查下设的陷阱有无触动,方安心进了内院。
少年起先在屋檐下用布围了片界线,挨着房门,却没住里面,想着有动静先听见,马虎不得,有屋檐庇护,自然雪落不下,又有打围,也飘不进,在外梁上搭一根铁链,下头挂着口小锅,做了个吊炉,生上火,熬着白水,只为不把锅烧透。
少年取来笔墨,在案台上铺开卷章,写“今长宁街至大户肖家,寻完尸八,得书四,银三两,铜板一十五,路未见活人。”关了卷章,少年拿出士兵名单,对着四封家书的落款核对,只翻了一页,却听城门动开之声,立时放下笔和书,起身拿了军刀挎在腰上,数了箭支,背上矢筒,又取了唯一良弓,出了衙门后墙。
“茶茶,这城墙高的离谱了点,这门也大的离谱了点。”木熙扶着推开的城门,对着走进来的茶茶说。
“是呢,这是亡者的内心写照,巨大的城墙结实的城门,都是为最大限度防御外敌的。”茶茶回到。
木熙关上了门,一声巨大的“嘭咚”,回过头来时,发现茶茶呆在那里,便问“怎么了?”
“你看!”茶茶指着前方让木熙去看。
浮尸遍野,败屋破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伴随着一阵咆哮的寒风袭来。
木熙有点想吐,“摆渡人不是‘柔弱’的吗,这工作看上去不怎么‘柔弱’啊。”
“没想到孟婆婆第一次给你安排的暂留地这么……”茶茶也有点吃惊,第一次派发的任务不应该是温暖、光明一些的吗?
“我还以为是随机的呢。”木熙说,想想在登记处领忘川河的通行证,原来是定好内容的。
“无论如何,”茶茶转过身按住木熙的肩膀,“你的第一次任务一定要好好干。”
“呵呵,”木熙看着茶茶不自然的表情,多半是被杂草般密集的尸体吓住了,叹了口气,说“茶茶,你的脸都白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是吗?”茶茶赶紧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
摸得出来颜色就对了。两人向城内走去,被雪和血侵染的道路实在不怎么好走,石板路已经肢解离析,黄泥巴像泉水一样每踩一脚就往上冒。雪下的小一些了,但冷不曾退失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引导亡者慢慢明白自己已经死了,而不是突然告诉他,否则无法接受的灵魂即会化为虚无。”茶茶边走边提醒到。
“据我目测,”木熙看了看周围,“这应该是古代,一个古代人……一个古代灵见到穿着这么现代,或者还有点后现代的摆渡人,多半都会无法接受。”
“这三天来你上课都在干嘛?”茶茶敲了一下木熙的脑袋。
“啊?”木熙捂住脑袋,“我在认真听讲啊!”
茶茶“呵呵”一笑,说“如果你认真听讲就一定会学到‘暂留地的灵魂会默认摆渡人的外貌而不觉得不协调。’”
“有吗?”木熙打着哈哈。
少年离得说话声更近了,以防万一,先窥视一遍。于是少年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没有武器,悠闲的行走着。
细作?探子?说不准,是欺城内无人才这么放松的吗,应该不会,城内大门紧闭,遍插作为幌子的旌旗,敌人不敢这么冒险送两个小孩进来。又或者是强迫了城外的村民前来送死?少年摇了摇头,想再多也无用,自信一对二完全无问题,但为了保险,先看了看退路,然后拔箭搭弓冲到了两人面前。
“什么人?”少年瞄准两人中的木熙,若对方妄动,先解决力气大的。
茶茶和木熙看见来者不善,赶紧停住。
“站着别动,回答问题。”少年厉声到。
“没动没动,”木熙举着双手,说“我们是逃难的,不是坏人。”
“衣服这么干净,像逃难的吗?我数三声,不说实话,就射杀你。”绷紧的弦“嘎嘎”作响,少年数“一……”
“别激动,我们真不是坏人,你看我们都没有武器。”茶茶劝到,声音有点颤抖。
木熙想不是吧丁茶茶,从编号来看你当摆渡人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不是资深专家,但也见过世面,这样就惊慌无措了,也太水了。
“二……”少年喊了第二声。
“好吧,”木熙对着少年说“我们是将军派来的,带了书信。”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我说不许动!”少年呵斥道。
“行,不动,你自己过来拿。”木熙冷笑一声。
“哪个将军,哪只军队?”少年不信,质问到。
“我能告诉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敌军留在这里的细作,”木熙看了看他,添油加醋道“把脸捂得这么严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么你过来自己拿,要么就动手拼个你死我活。”
少年想了想,立时把箭收了抽出军刀上前,“哪?”
“这个兜,”木熙说“裤子上这个。”
少年把刀架在木熙的脖子上,倾着半边身子去搜,“哪?”空的。
木熙扬右手抓住少年拿刀的手腕,左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伸腿一拌,直接把这个少年压在了身下。
少年慌张的挥刀,可被木熙死死抓住手腕没了砍杀的角度。木熙用左腿压在少年的胸口上,腾出左手抽了矢筒里的箭,抵在少年的颈上。
“好了,冷静点。”木熙冷冷道。
“噗嗤”一声,少年的军刀脱手落在雪地上,自己突然就红了眼眶。
“干嘛?”木熙看着少年居然哭了起来,声音尖的就像个女人,“一个大男人你哭什么?”木熙赶紧爬起来,留少年躺在地上。
“你们这群王八蛋,给个痛快吧!”少年悲愤道。
“好了,我们不是坏人,真是周边村民,要动手你早死了,起来起来。”木熙伸出一只手。
少年停止哭声,有点不敢相信,但他的确没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于是卸下了警备,握住了木熙伸过来的手。立时间,天地光晕一片,一股力量把他拉回到了很久以前,征兵之时,念老父体弱,弟弟年幼,自己带了细软跑去军营画了押,带回“卖身”的银子后就匆匆随了军队,只听见母亲在后面哭喊,父亲杵着拐杖根本追不上疾行的大部队。
“还好?”木熙问道,拍了拍手上的尼灰。
少年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太阳穴一阵刺痛。木熙递还那只箭,说“好冷啊,能不能带我们去个暖和的地方。”
少年点点头,接过箭,又弯腰拾刀。
茶茶已经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开口“木熙……你怎么厉害?”
“你算是想起我了,”木熙指了指脖子下正在愈合的裂痕,说“你都吓傻了,你该看看你刚才的表情。”木熙笑笑。
“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茶茶声音软弱无力。
“真的?”木熙想想,居然第一次遇见,便问“那以前都是吃吃罐头聊聊天?”
茶茶脸红着点点头。
“孟婆婆还真是不怀好意啊。”木熙叹到。
“不是的,”茶茶辩驳到“孟婆婆绝对不可能起坏心,她对我们可好了,虽然不知道这个暂留地……”
“算了,无所谓,”木熙拍着身上的雪,说“灵体可真灵活,而且我觉得自己反应快了很多,所以才这么勇敢。”
茶茶没回话,她想灵体除了比肉体坚固易治疗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提升,可能木熙觉得新鲜,才有此结论。
“二位聊完了吗?”少年已经整装。
“啊,完了,先自我介绍吧,我叫木熙,这个小姐姐叫丁茶茶。”木熙介绍到。
“哦,我叫……”少年顿了顿,继续说“普雅。”
“普雅,普雅花?”茶茶笑着说“很秀气的名字呢!”
对方也没恼怒,大眼睛稍微弯了一下,算是笑了吧,然后普雅说“去衙门吧,那是唯一一处可住人的地方。”
三人一起进了衙门,普雅说前门有陷阱,一定记住走不得,要出入就从后墙,每次过墙时要把石基掩住,防止敌人发现。翻墙时,茶茶不擅长,于是普雅就坐在墙上拉她,木熙在下面推,跳下时为了保护茶茶被砖墙挂了一下,幸好穿得厚,没有刮伤,不然在现有环境下很难得到治疗。
茶茶问“敌人是谁?”
普雅答“大单于,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是强大的游牧民族,我们和他们打的很辛苦。”普雅往吊锅里加了些水。
“外面的那些尸体都是我们的军队吗?”茶茶问。
“是,两日前城破,匈奴攻了进来,劫掠之后又呼啸而去,”说到这里,普雅的双眼暗淡下去,“虽然没有将城搜遍,但我想我是最后的活人了。”他往锅里倒入了米糠,又说“饿了吧,只有糠,没有米面,能将就吗?”
木熙和茶茶点头。
普雅用铁勺搅了搅,又说“之前将军已经带了一队人马突围,救兵应该就在这几日到来。”
“哪位将军?”木熙问,把双手放在炉火边。
“李双成李将军,”提到将军的名字,普雅心中一阵悸动,坐到文案前,拿出名单,执笔勾画,投也没抬地继续讲“李将军国之干城,领虎狼之师,漠北闻风丧胆,奈何……”普雅停笔,悲怆的说“奈何朝中奸臣当道,粮饷被扣,左右无援,此城被破之前已围数月。”
木熙想,这是哪个朝代呢,想问问,但想着不间断的轮回修改着世界线的命运,所以即便这是自己猜测的晋朝也物是人非,问了也白问,便安慰到“哪个朝代都有奸臣、昏君,节哀啊。”
“住口!”普雅听木熙骂皇帝昏君,两眼瞪着他,喊到“身为臣民,怎可辱骂圣上?”
“失言,失言。”木熙连忙赔笑。
“你刚才说的我就当没听到。”普雅以严厉的口吻说完,又埋下头圈画。
“谢过!”木熙笑笑,转头对茶茶小声说“暂留地七天消失,这是第二日,时间紧吗,我感觉他不好说话。”
“你错了,这会很容易。”茶茶小声的回应到。
“可别在我面前交头接耳啊。”普雅抬眼,盯着二人。看两人不说了,自己站起身来想去把卷宗归档,一摸腰间,“糟了!”
“怎么了?”木熙和茶茶同时问。
普雅又在身上摸了一圈,还是没有,焦急地说“我的配饰,挂在腰上,”到这里恍然大悟,指着木熙吼“一定是你刚才攻击我时掉地上了!”普雅吼完,六神无主的踱步,碎碎念“那么大的雪,掩埋了,怎么找啊!”
“别想了,赶紧回去看看!”木熙立刻站起来,说。
三人屁股还没坐热乎,又离开了衙门,奔着事发地点而去。
“记得哪个位置吗?”茶茶关心的问。
“了如指掌。”普雅肯定的点点头。
到了事发地,雪已经把打斗的痕迹重新盖了一遍,看不出印记,除了车辙陷得较深留下了长长的沟壑,其余都是白茫茫一片。风呼啸而起,雪又漫了上来,遮天蔽日。
“分三个区域吧,就在这找。”木熙提议。
没等木熙说完,普雅就已经动手了,他趴在雪上,慌忙的扒开一层又一层的雪。
木熙对茶茶点点头,三个人围成一圈奋力寻找着。
“是什么样的东西?”木熙问。
“椭圆的镂空笼子,青色的,里面有一颗玛瑙,整个物件拇指大小。”普雅翻动雪堆,挖了一手泥巴。
“很重要吗?”茶茶边找边问,寒冷刺痛了她的双手。
“嗯,”普雅答“是李将军给的,一定一定要找到。”说到这里,眼泪又止不住的流。
“大哥,别哭了,我今天才遇见你,你都哭两次了,还是不是男人?”木熙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最不喜欢这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普雅抹抹眼泪,没有生气,默默地挖着。
“木熙,温柔点。”茶茶给了木熙一巴掌。木熙想到底谁才是“不温柔”的那个。茶茶又问普雅“是兵符一类的信物吗?”
普雅摇摇头,答“不,只是单纯的信物。”说完就默不作声了。
这一找,整整找了一下午,除了这片地,还把沿路都找过了。普雅有点绝望。
茶茶看差不多了,已经勾起了亡者对某样物品的执念,便说“你现在冷静下来,不要想着不可能找到了,要想一定就在那里,这样一定找得到。”
“真的吗?”普雅看着茶茶,将信将疑。
木熙明白,这是要用“心想事成”了。
“真的,不都是这样吗,落下的东西越想找越以为丢了,但当你不想时,你就觉得它一定会自己出现,所以就一定找得到。”茶茶诚恳的说。
“好,我试试。”普雅闭着眼开始回想,这东西栓得紧实,不可能被推倒就掉落,中途也没有和他人亲密接触,只是在翻墙时砖瓦挂了一下衣服……“对了,就是在墙底下!”
两人陪着普雅又去看了一遍,终于是在墙根找到了。普雅高兴的把信物贴在脸上,感受它的温度。冰冰凉凉的,就像那年行军路上用一条清澈的小溪沾湿了手帕擦脸。普雅将信物放入怀中衣兜,用手安心的拍了拍,连声道谢,方才所有的严肃之情全都没了。
“好了,我们也该离开了。”茶茶看了看天色。
“虽然不知道你们住哪个村,不过走回去都黑了,万一有敌军那就太糟糕了,衙门内有留宿的房间,倘若不嫌弃……”
“谢谢你普雅,”茶茶感激地说到“我们对这一代很熟悉,不用担心,如果明天来了,能听你讲讲这个信物的故事吗,如果你愿意说给我们听的话。”这句话是想让普雅对摆渡人坦白,虽然可以通过握手得知一些细节,但还是希望亡者能发自内心的说出来,并放下过去。
普雅想,说就说吧,指不定哪天就死掉了,在这乱世,如果没有了将军,多活一天都是遭罪,便说“我会讲给你们听的。”
普雅送两人来到了城头,他亲自打开大门,留了一个供一人出入的缝隙,三人一个挨一个的走了出去。
面对门外被大雪覆盖不见山河的白皑皑,普雅一时看得出神。
“那就此别过。”茶茶伸出手后意识到对方可能不懂“握手礼”,便补充道“这是握手礼,我们那的人这样打招呼。”
普雅笑着伸出手,说“恕不远送。”握手的那一刻,远处的光亮洁白侵袭了普雅的双眼,一阵眩晕,普雅看到小溪边的士兵们脱了衣服跳进去畅快的玩耍,自己却留在岸边,别过眼不敢看。李将军拍着普雅的肩膀问怎么不去洗洗?普雅连忙回答自己怕着凉,洗洗脸就好了,然后李将军对他笑笑,把身上的甲胄内衣丢给了副官,自己慢慢蹚入水中,普雅望着李将军结实宽大的双肩,红了脸颊。
“我们走啦!”茶茶摆摆手。
普雅这才从回忆里缓过神来,想要道别却发现木熙和丁茶茶已经消失在了沿路的风雪中。
回去的路上,木熙问茶茶“感觉挺顺利,本以为很困难。”
“越是外表坚强的人内心越柔软,而且他生逢乱世,朝不保夕的,又独自在这城里默默掩埋战友的尸体,总是需要敞开心扉的对象。”
“哦哦,”木熙连声应到,又说“我看见这些尸体还有他最初用弓箭瞄准我时,居然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好奇怪。”
“因为你是好斗的男孩子啊,成为了灵体脑子还变中二了,”茶茶笑了笑,转脸严肃的说“战争让很多人失去亲人,让他们流离失所,比起战争,还是和平要好,大家开开心心的在一起,难道不好吗?”最后这个问句,更像是问自己,想着化为虚无的艾美,真希望一切都是和谐美满的。
“我还有更奇怪的事,”木熙看茶茶陷入了不好的沉思,转移话题说“那天晚上我梦见玄王跪在我面前。”
茶茶转过脸来“呵呵”一笑,嘲讽到“不奇怪,你这么好斗,怕是冥王大人你都想梦见。”
“这不是重点啊,”木熙睁大了眼睛说“重点是之后他站起身来亲了我的脸,”木熙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右边脸颊,“真实的不得了,但我觉得好恶心啊!”
茶茶一听立马烧红了脸,一个巴掌拍过去,喊到“快点给我忘记!”
普雅回了衙门,嗅到一股焦味,锅里的糠糊了,用长杆挑了吊锅,放在地上,里面焦黑黑的一片。“真是浪费了。”普雅用勺子搅了搅,搅不动,就打算放到那里不管,因为自己根本就没觉得饿,只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冰至肺腑。
是夜,睡梦中的普雅回到了突围的那一刻。李将军率众点兵,每人手上都持有一只浇满松油的火把,星空下人们目光如炬。李将军问“随我突围者,可有遗书?”
“定当突围,迎还援军,未有遗书!”众将士山呼。
“可有惧者?”李将军又问。
“吾等王师,有何惧哉!”
“好,很好。”李将军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但他不能软弱,于是他唱,众人也跟着唱“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唱完即呼“点火!”
一只只火把亮起,一片片土地染上舍生赴死的决绝之光。普雅手持火把,正欲翻身上马。李将军走过人群为他让出的道路,来到普雅面前,抓住了他,“你留下!”、
普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为何?”
“守城需要头领,你来当!”李将军的口气不容置疑。
“不,我要去,我要追随将军!”普雅大喊。
李将军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就把蹬鞍上马的普雅拉了下来。“将军,到底为何!”普雅大喊着,眼中积满了泪水。
李将军望着他,眼里一片温柔,说“守好城池,待我归来,”他伸手,不是拍他的肩膀,而是怜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隔着头盔,普雅未能感受到那只握惯了兵器的手还能有过的温暖,“我有一封信放在……”
天亮时,普雅感受脑袋里潺潺流动的疼痛,他定了定神,想到了“书信”两字。李将军留给我的信!普雅翻坐起来,走了几步,完全想不起李将军后面说的话,拼命去想,又是一阵疼痛,耳朵里是阵阵马蹄和惨叫,恍惚中一只弯刀向自己砍来。
“啊!”普雅惊吓的坐在了地上,这种真实感前所未有,好似在现实中经历过一般。
正估摸着这个幻觉,城门的开启身就传来了。普雅拍了拍脑袋,依然是挎了军刀背了弓箭出了门。
见到木熙和丁茶茶后,普雅的脑子里开始产生的各种问题。这种情绪被茶茶捕捉到后,茶茶想今天就能让他回归轮回了。于是茶茶开口,问“怎么了普雅,看你脸色不太好。”
今天的普雅没有将巾布裹紧半张脸,他均匀的呼吸着,想要问什么又不敢轻易开口,便说“能陪上城墙巡视吗?”
“没问题啊。”茶茶欢快的答应着。
木熙抬头看了看城墙,问“这么高,怎么上去?”
普雅跟着看了看,奇怪,平时没觉得城墙有这么高,是一直这么高吗?“那边有上去的步道。”普雅说完带着两人踏上了通往城墙上方的步道,看着高大无比的城墙竟然没走多久就到顶了。
城墙上除了虚张声势的旌旗外,空荡荡的一片。普雅先往城内看了看,白雪覆盖的残屋死尸尽收眼底,然后他跑到另一边,扶着女墙向外张望,袭来的寒风与雪让人睁不开眼睛,外面除了雪空无一物。
“怎么了?”茶茶看到普雅来回走动一脸不安,关切的问道。
“不对不对,”普雅颤抖着,说“城墙没这么高,留守的士兵并不多,怎么会有满城的尸体,而且……而且百姓的尸首呢,为什么全是士兵的。”普雅感觉到喘不过气来。
“他没事吧?”木熙问茶茶。
茶茶赶紧跑过去,说“你先冷静,深呼吸,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怀疑这些?”
普雅照着茶茶的话做了,调匀了呼吸,满满地说“李将军要我留下来,我们守城……”普雅开始回想,“城破了,大单于杀了进来,我们无力抵抗,遍地都是哀嚎,最后……最后我被砍中了。”普雅回忆到这里,惊恐的望着茶茶,“我在哪里,我在做梦吗?”
“不,这不是梦,你在暂留地,这是亡者轮回之前驻足的地方。”茶茶微笑着解释到。
“亡者,我死了?”普雅盯着茶茶。
茶茶点点头,向他伸出手,说“握住。”
普雅转过头,又看了看木熙,还不敢确定。
“握住她的手,你就明白了。”木熙点点头说。
普雅小心翼翼的握住茶茶的手,回忆入境,她不仅看见了自己临死前被弯刀击中的惨状,更追忆起过去,在战斗中受了伤,军医解开自己的衣带,看了一眼,立马盖住,就匆匆去叫了李将军。李将军在帐外对军医说着什么,然后只身进来,走到普雅的床头,对虚弱的普雅说“放心,你只管好好养病,没人会知道。”记忆归来,普雅深深地感到了无力,他抓住茶茶问“我死了没关系,你能告诉我李将军怎么样的吗?你们是阴差还是黑白无常都没关系,我跟你们走,但求求你,求求你们告诉我李将军怎么样了!”
茶茶和木熙当然没有这样知晓别人生死的本事,只得无奈的说“如果围城的匈奴不够强大,李将军应该返回皇城了说不定。”但这句是没底气的。
“匈奴怎么可能不强,怎么可能不强……”普雅喃喃自语。
“茶茶,他会怎么样?”木熙问。
“他意识到自己的死之后,只要想要进入轮回,就会被天上的星星带走。”茶茶回答。
“那好吧,问问他。”
“普雅,去下一个轮回吧,在化为虚无之前。”茶茶劝慰到。
“匈奴很强大,很强大。”普雅抬头,绝望的念着这句。
紧随起来的是一片放弦的声音,“呼!呼!呼!”在风雪之中万箭袭来!木熙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瞥见了墙外飞来的箭雨,第一时间拉住了茶茶和普雅,一把拽到了女墙边。第一阵箭雨躲过了,本是空无一物的城墙上插满了箭支。
“这也是他‘心想事成’的具象化?”木熙说完,还听见城墙下的喊杀声,透过墙孔一望,居然是一整只威武的军队。
“不可能啊,”茶茶也看到了城墙下的景象,失了方寸,说“‘心想事成’是不可能产生‘活物’的!”
又一片放弦的声音,第二阵箭雨袭来。这次的利箭居然摧残了一部分女墙。
“快离开这!”木熙拉着茶茶和双腿发软的普雅往城下跑去。
到了城下,又是第三阵箭雨。雪上、尸体上、房屋上全是质地优良的箭支。
“你带普雅先走,我来抵挡!”茶茶咬牙喊到,抬起右手想要召唤罪割,却被木熙拦住了。
“听我说,这不是寻常的事对吧,有可能是鬼差的阴谋,逼你用罪割,到时候人赃俱获!”木熙提醒到。
“不会的,暂留地不会被监视。”茶茶摇头,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许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暂留地不是摆渡人才能出入的吧!”木熙分析到。
茶茶怔在原地,理了理杂乱的情绪,对木熙说“也许吧,但如果这不是普雅的‘心想事成’,那除了消灭就没有其它办法了!”
第四阵箭雨后,是死一片的宁静。
“停止了,还是消失了?”木熙用双耳仔细去聆听。
“不会停止的,他们是最强大的匈奴。”普雅的话语刚落,一阵巨响后是一片飞石烟雾,厚重的城墙居然被破开了一个洞。
满满地,稀稀拉拉的人影开始在烟尘中显形,他们涌进缺口,吹开风雪,透出让人胆寒的杀意。
“可恶的鬼差!”木熙大骂一句。
匈奴兵冲了上来,腾腾杀气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木熙挡在茶茶和普雅面前,茶茶的右手开始散发出隐约的光芒。就在此刻,天空中飞来一支长枪如彗星般坠入地面,激起的气浪直接让前面的两排匈奴兵蒸发成了空气。
“摆渡人,注意言辞,”布里克落下,拔出长枪,没有回头,说“污蔑人得讲证据,这是那个亡者具象化的产物,他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是最强大的匈奴’,直接把城墙打烂,即便是在我活着的战争年代,也是没可能的。”
“你这就要逃脱罪责吗?”木熙质问。
“无知的摆渡人,在这个时刻,已经有许多暂留地发生了类似事件,不管是突变的自然现象还是有人幕后操作,这不寻常都发生了,亡灵在暂留地的‘臆想’不可能产生活物。”
“木熙,相信他,他不是坏人。”茶茶对木熙说。
“你认识他?”木熙惊诧的问到。
“之后再说,”茶茶对布里克说道“既然这不是‘谁’造成的,那我就有解决的办法了。”说完,她蹲下扶起因为冲击而倒在地上的普雅说“普雅,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请告诉我,还有什么让你不能回归轮回的事?如果是李将军,我只能对你说实话,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生还,也不能带你见他。”
普雅悲伤地笑了“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他,我没能遵照约定守住城池等他回来,现在我唯一挂念的,就是李将军留给我的信。”普雅的眼里积满了泪珠,叹息到“我不记得他留在哪里了。”
“能用‘心想事成’吗?”木熙赶紧问茶茶。
茶茶摇头,说“不行,真实存在的东西不能凭空消失和捏造,何况这是书信,不知道里面内容,那个佩饰是因为它就属于普雅,即便掉了也能想象回来。”茶茶想了想,对普雅说“普雅,再握住我的手,你要努力去想。”
“好。”普雅点头答应,伸手握住了茶茶。有了茶茶的传导加上自己的努力,终于搜索到了当夜突围时将军说的话,将军说“我有一封信放在…啊,算了,我会回来的。”回忆到这里就停止了。
“李将军没有说出信在哪里……”普雅抱歉地说道,好像自己做了个天大的错事。
“什么?!”木熙恼怒地喊到。
“普雅,如果你是他,对于深爱之人,总有一个约定的地方吧。”茶茶一语中的。
“卧槽,”木熙吓了一跳,“什么鬼啊?”木熙想这不会是古代的龙阳癖之类的吧。
“鲤亭,西苑的亭子,李将军在那里取下过一个盒子,只有我和他知道。”普雅想了起来,并且心里宽慰了许多,原来眼前这个女孩已经都知道了。
“摆渡人,去吧,我会抵挡一阵。”布里克回头说完,跳进了匈奴士兵之中。
三个人急忙赶到西苑的鲤亭,在木熙的帮助下普雅拿下了盒子,取出书信,“是李将军的笔迹。”普雅慌忙拆开信,拿出里面白色宣纸,上面无它,只有一行字。看完之后,普雅声泪俱下的喊着李将军的名字,“双成,双成……”
“上面写的什么?”木熙在这个时候好奇心大发,接过了普雅递来的信纸。
上书“带吾还时,娶你为妻”。
“怎么?”木熙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普雅,一大堆问号。
普雅泪中带笑解开头围,取下棉毛,褪下了一片黑亮的长发。拆了围脖,随手一扬,竟露出没有喉结且纤细白嫩的脖颈。“本是女儿身,替父从军旅,待平漠北事,执手双双还。”普雅走出亭子,走到石桥之上,望着雪花漫漫的天空,说“今生未了事,来世再续缘吧。”说完,回过头来,脸上是释然地笑,对木熙和茶茶说“带我去下一个轮回吧,说不定将军已经等着了。”
一束光从星辰上射来,罩住了普雅的全身,她望着木熙和丁茶茶一脸谢意,临在消散之际,她忽得从怀里取出那只配饰,说“它叫玲珑心,如若我未能相见,能帮我带给他吗?”
“没问题,如果真是他,看到玲珑心,一定会回忆起前世的记忆,我会告诉他你遵照约定守住了城池。”茶茶伸手,接了过来。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普雅一点一点的蜕变成无意识的纯净灵魂,随着天上星辰带来的射线飞入轮回。周边的景物像被泼了水的油墨画顿时散开,到最后只留下毫无杂色的纯白。
一切都归于纯白,不远处的忘川河停着渡船,布里克收了罪割,嘴角勾了一下。茶茶握住玲珑心在胸口,默然不语。
“摆渡人总是要撒谎的吗?”木熙叹息到。
茶茶摇摇头,说“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另外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就不会分开了。”
“战争会给世界带来新秩序,带来长治久安。”木熙接话道。
“你真是这么想的?”茶茶不高兴的看着木熙。
木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好吧,最好一直长治久安,这样的悲情戏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我也不想在看见了。”
布里克没有走向两人,而是在渡船前静静地等着,木熙看了看说“这家伙说的都是真的?”
“回去就知道真假了,而且,”茶茶把嘴贴近木熙的耳朵,小声说“习玖姐的印章就是那天你被揍时他给我的。”
木熙一惊,大叫“真的假的?!”
茶茶赶紧捂住木熙的嘴巴,压低了声音吼到“你小声点,这是真的,所以我说他不坏,也许和那两个变态不是一伙的。”
“好吧。”木熙听茶茶这么说,也只能同意,然后又开始鬼扯“我早该知道普雅是女的,我说怎么腿压她胸上的时候……”
没等木熙讲完,茶茶就是一巴掌。
木熙吃痛地笑着,然后望着等待中的布里克,有许多疑问积攒在了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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