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交叉十指,向外推出双掌,略带困意的打了打呵欠。新生的黑发推动旧染的橙发一节一节拔高,即便生长的很快,也只能比板寸头看起来像女性一点点。
没什么心思料理自己的头发。当初脑袋一热,落落大方的一头长发就变成了刚出苗的水稻,站在镜子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的手指落在桌面的全息键盘上,唤出主界面,滑动着指尖翻动讯息记录,一行行的下拉、确认,以地球日计算,已经超过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了。最后一条记录摆在末端,简简单单十五字——“一切良好,我们一定会带着胜利回来”。
韩墨舔了舔嘴唇,灰蓝色的房间看起来比流动的空气更加干燥,她决定沿袭以往的计划,主动发出讯息。抬手停住,虽然想要表达的情感甚多,但还是只能以极简的文字书写了自己的心情,于是乎,她摒弃声控,用手动输入的方式在发送栏里填上了“甚是想念,一切可好?”八个字。
点击发送,那八字“嗖”的一声变成了记录栏里的一封文件,和以往相同,再无回应。
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见怪不怪。韩墨觉得一定还有更多的成语来形容她的感受,而此时她只晓得那声“嗖”就如同河边打水漂用的扁圆形石子,拼命的跑出声响引起注目,最终却黯然落进河床。
韩墨无奈的笑笑,说起来,自己也没亲眼见过河流呢,更别说朝河里丢一块石头了。不过那也无妨,没有什么能阻止人类的想象力。她关闭主界面,只留下耗能较少的维护系统,保证收发室的日常运作。
桌角的那盆茱萸长出红色果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没有阳光照射的收发室里,既不枯萎也不糜烂,一直保持着新鲜的样子。韩墨希望它永远这样,或者换个说法,希望它这样子坚持到舰队回来。
她又以手写的方式填记日志,这次连键盘都没用,而是选择了原始的钢笔。确认栏目里记载的时间正确后,她拉开抽屉,放了进去,起身走出大门。
通道还算敞亮,壁灯、顶灯和地灯都完好的履行着各自的职责。韩墨高挑轻快的身影在灯光下越发的清瘦,每走一步,都凭借身体来感受重力的异常与否,虽然用数值来判断更加方便,但她的习惯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以血肉之躯来感受万物。
听起来,颇有些造物主的感觉,只是她清楚的很,那个“无上至尊”般存在的家伙并不算个善茬。
韩墨回到寝室内,按下墙上的按钮,点亮顶灯,煞白的光线很快充满了这间不足30平米的狭小“牢笼”。卫生间门开着,杂乱堆放的换洗衣物并没有预期的进入清洁机内,反而更加散乱的堆叠在一起,撇眼看去,露出灰色一角的工作服就像人手。
怎么可能有人。韩墨摇摇头,嘲笑自己的神经质。
看样子,只是机器程序出了问题。她只好走过去,从储物柜里抽出口袋,将衣服如数塞入,封好袋子,抽空压缩,丢进垃圾桶,。
这些一次性的衣服其实没有清洗的必要,只是韩墨想感受做家务的快乐,让她有些“存在”的感觉,与之相对应的还有关掉ai、拔掉自动烹饪机的插头、停止种植园浇灌系统等一切可以自动化的程序,她觉得自己动起手来,足以缓解一个人的无助感。
可能,不管对无机物还是有机物,只要被其需要,也是一种快乐,一种陶醉其中的郁郁寡欢。
韩墨走到小窗边,向外看了一眼,一望无垠的灰色荒原映入眼帘,天空纯黑而又显得孤寂,没有一颗星辰。
目光移回窗台,架子上那块彩虹夹层的奇石是这空旷之中唯一的色彩。韩墨调整视线的角度,将这抹彩虹放入银灰色的地表,没有整理的床单也灰败的出奇,虽说她一直想用染剂给它添置点喜庆,只是那些工业染料并不符合标准,有一次韩墨突发奇想,用水彩笔把床单涂画了一翻,结果睡醒起床,手臂和脸上都沾满了难闻又难洗的油性色彩,真是噩梦一般的七彩地狱。
书桌上放着插满书签的《人类终将灭亡》,在它的旁边有只装满千纸鹤的空鱼缸,下面垫着另一本书——大卫米切尔的《云图》。也算是古代文学了,近代文坛对它评价颇高,可惜韩墨并不喜欢,对书里讲述的“人类与生命的轮回”既不感冒也不相信。韩墨用手指捻出鱼缸中的某只千纸鹤,顺着折叠的纹路拆开,看见里面用钢笔墨水写下的文字……
如果千纸鹤真有占卜作用,那这里面所写,正是自己所期盼的,不过失望的很,“老巫师”是青梅竹马的马克利安,一介凡人,所以便不指望能兑现了。韩墨把纸条揣进上衣兜里,愉快的拍了拍。算是个吉言吧!
出了寝室门,一路走到休息广场,曾经能容纳500人的活动空间,如今空空荡荡,成为了韩墨的专属地带。花草、树木被圈在玻璃罩中只允许观赏,脚下镜面屏幕交换投影出翠绿柔软的草坪和硬化路面灰黑的街道,模拟音有街道的嘈杂和原野的风响,韩墨抬手唤出全息控制系统,关掉了这两项模拟,让整个休息广场恢复为灰蓝的纯色和死一般的寂静。
她挪步到一块巨大的黑幕面前,抬手触碰,传来镜面质地该有的冰凉。转动五指,黑幕由暗变亮,逐渐显现出外在的浩瀚风景。
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天空中半张“煮熟的蛋黄”。
韩墨的确是这样形容每日都要观望的这个球体,挂在纯黑的背景中,毫无生气的漂浮着。她站在落地窗户前,就像下到海洋馆底部参观鱼类的观赏者一样,手附在玻璃上,总希望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能进一点,更进一点。
外面强烈的光线由于落地窗上的纳米防护层而变得虚弱,在整个休息广场中也不过照出了微暖且黯然的咖啡色。韩墨再次转动五指,将光线的真实度调至贴合实际的明亮。温度也升高了许多,不在像刚才那般寒冷了。
那团“煮熟的半个蛋黄”表层,支离悬浮着砂石,严重分离处如同日珥,一轮环形的泥色龙卷从这一处跳跃到那一处,卷起的风沙即使相隔357万千米依然清晰可见。韩墨每日都会在这里静默着眺望那团蛋黄,相对无语。
自从关掉ai以后,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再开口说话了,大多时候只在脑袋里把语言想象出来,反正没有人听,就当是对自己说了。就比如现在,她正在“说”这颗难看的蛋黄曾经是多么的漂亮啊,它曾经有个好听至极的名字,叫蓝星。
而驻月人类习惯称呼它为地球。他们告诉在月球基地出生的韩墨,那里是人类诞生的地方。
它的原始风貌,也只有在历史的视频中找寻了。韩墨挥手唤出全息投影,调出曾经的地球,在落地窗旁做了第134次比较,她实在很难相信,这两个完全不同颜色与形状的星球,尽然是同一个。
“人类作恶颇多,对同胞,也对神明。”韩墨的父亲在临行前,是这么对他说的,作为远征舰队的舰长,身负重任以激情的演讲鼓舞他人,自己的内心却悲观厌世。
人类已经走到灭亡的临界点了,居然让爸爸作为舰长。每次想到这里,韩墨都会偷笑,她笑起来有酒窝,两眼弯成月牙,睫毛为檐,稀释瞳孔的光亮,这样的笑容,让人一看就是发自内心的。马克利安是多么喜欢欣赏她的笑容啊,可如今,能观赏者只有蛋黄般的地球。
三个月里,韩墨习惯了这空旷的寂寥,当手表接收器显示出一条“有访客,3人,a区等待”字样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故障还是幻觉,韩墨扬手拉出全息界面,从高清的摄像头里的确看到了三个人影。
可能是自己马虎大意了,没有细查月球基地其它区域的居民是否存在,想当然的以为只有自己被要求留守直到远征舰队的任务完成。此时的韩墨高兴着、害怕着,三个月没有见生人,一个月没有开口说话,她努力想着第一句招呼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呢?
韩墨从衣兜里取出那只被展开成纸条的千纸鹤,看着马克利安的笔记——“贵客到访,愉快相处”。
她点点头,决定就用最自然的微笑来打招呼吧。
“厉害了,这是月球上?”木熙站在等候区,有一面窗户能看见外面,他探着脑袋望去。
“是的木熙,月球基地。”茶茶从兜里拿出任务书,边翻边解释“亡者是月球值守人员,唯一的人类呢。”
“其它人呢?”木熙转过头来看着茶茶。
“上面说是组成远征舰队去执行任务了,什么任务没有说呢。”茶茶仔细看了看,任务书上对舰队的描述是一笔带过。
“这是哪一年啊,人类都能在月球上建立基地了。”木熙又跑到另外一扇窗户前,望向窗外“不知道其它星球上有没有同样的基地。”
“摆渡人,你的话一直是这么多吗?”一旁的布里克抄着双手,被木熙的上蹿下跳闹得不耐烦了。
“怎么,你很有意见?”木熙头也没回,没好气的回应。
“实话实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可惜缺少了些沉稳。”布里克提醒。
“真是谢谢了,那么沉稳的你倒是告诉我,如果对方具象化科技先进的外星人军队,你要怎么保护我们呢,一把长枪对付激光炮,我可真是期待。”木熙挑衅道。
布里克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木熙说“我且当做没有听见,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这可是你见证人类终焉的一次任务。”
“扯淡。”木熙跳下垫脚的箱子,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木熙,布里克说的是真的,”茶茶举起任务书,指着上面说“这是整个人类轮回的终结,我们处于这条世界线的末端。”
“反正同时也会进入‘新生’,我觉得称不了历史性的一刻,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这位亡者是怎么死的,能源耗尽饿死的?”木熙说的轻描淡写,他已习惯使用“死”这个曾经不详的字眼了。
茶茶摇摇头,表示任务书上不会写这个,她双手击掌,拍出“啪”的一声,深呼吸,就像置身田野用力去嗅花草的芳香,“了解具体情况,指引‘想活之人’顺利轮回,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啦,对吧木熙,也正是你的初心!”
木熙浅笑点头,看得出来,茶茶对“恢复正轨的人生”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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