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为韩墨带来的感受,自不必说,非常深刻。本以为会孤守基地直到老去,等到一切化作宇宙中的尘埃,却不想来了三个“外星人”,而且是三个更像人类的外星人。
她曾在数据库里瞻仰她的祖先,那些嗜血、残忍的利己主义者,在地球母亲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和平与战争总是相互交替,如同四季,直到垂死的地球唤起他们的良知。可即便经过数百年的友好相处,那开在人类心底的恶之花还是不会凋零。
宇宙海盗就像癌症,扩散到健康的脏器上,最受影响的当属火星基地。恶,不该存在,它违背了人类进化的规律,不断去其糠泊、取其精华的我们,不该还留存这种东西,火星基地才毁于一旦是人类进化中的倒退。韩墨想到这里,更加无法理解来自更高一级文明的三人,为什么还有如此难平的戾气。
“想法极端了,韩墨。”这是马克利安对她说过的话,善和恶都不会单独存在,就像泥土和树木,离开了谁都无法存活。
是这样吗?韩墨抱有疑问。她看着窗台上的七彩奇石出神,疲倦和困意袭来,她拍拍自己的脸,意识到还有事情要做。挥手唤出主界面,打开收发程序。韩墨已经没有精力再挪步到收发室了,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完这个任务吧。
高等文明已经到访了……她跳动手指,隔空敲出这么一句。摇摇头,不行。
高等文明视乎没有办法恢复地球……第二句,仔细读了一遍,还是觉得不行。
访客来了,是外星人,你们回来吧……第三句,她愣在那里,自己都觉得太过苍白。
删删打打,来回十几次,还是没有定稿。韩墨想起木熙的话,“你大可试试‘心想事成’,只要用力去想就能实现愿望”,她点点头,觉得还是希望他们回来,其它的事没那么重要,于是再次敲打,写下快回家吧,已经不必远行了,他们已经降临。
如此,便可以了。
韩墨带着“心想事成”的意念睡去,梦里的她站在天文厅,预警警报告诉她有一颗巨大的彗星正在接近,她尝试启动防御系统展开拦截,可基地有一处设备损坏,无法再短时间内为主炮充能。韩墨向丽丝询问是否只需让其偏离轨道而不击碎就可以了,得到的答案是否,根据观测,它的质量和密度都太大了。
“滴滴滴滴滴滴”
一阵急促的铃声把韩墨带回现实,她撑起身体,唤出主界面,调阅时间,发现自己才睡了五个钟头,离预期的健康睡眠远远不够啊。
“滴滴滴滴滴滴”铃声还在震动,吵得她头痛,正在心里抱怨之时,韩墨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铃声所代表的意思,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差点都忘记了。她赶紧挥舞手臂,打开收发程序,在收信栏的最上方,看到了一枚她期待已久的信封标识。
“远征舰队!”
她慌乱的点开邮件,期盼着回复的内容是“马上回来”,可当空荡荡的界面摆在面前,韩墨的笑容僵住了,“空的,怎么会这样?”为了确认,她将邮件关闭,打开,关闭,再打开,如此三番,那无情的空白还是一如往常飘在眼前。
“丽丝!”
“默默长官。”橙色的光点在漆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周身发光的少女站在床头,凝视着韩墨“邮箱是空的。”
“我知道。”韩墨沮丧的抓着头发,对丽丝说“我要你此刻不间断的向舰队发送信号,用求救信号,直到他们再次回信。”
“是。”丽丝伸手接触收发程序,上面的信封一张一张增加,自动发送功能开启,内容只有“s”一种。
韩墨翻身下床,穿上睡衣,“解除全息投影吧,明天早上告诉我结果。”
“墨墨长官是要去哪里?”
“地球仪,放在休息室的地球仪忘记拿了,那的确是件珍贵的礼物。”韩墨穿上拖鞋,打开门,迅速跑了出去。
丽丝留在原地,没有马上化作光点,她回头望着虚空中的收发系统里不断更新的发信时间,默然无语。它清楚,空信息只是具象化的产物罢了,墨墨长官并没有想过对方会如何回复。
不知是好是坏,现在找回信心是不是晚了点,丽丝庞大的运算功能得出了理智的答案,那便是“无用功”,它想,倘若是艾美,会怎么想呢?
韩墨裹紧睡衣,觉得寒冷,室内恒温的月球基地不可能让温度处在25c以下,因此这般冰凉不是出自体感,而是心感。是太久没有拥有这样饱满的存在感了吧,韩墨觉得自从三人到来之后,行尸走肉似的生活便结束了。
休息厅的大门打开,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透进来的灰白光芒,铺在地上,一片水银。她瞥见桌上地球仪的同时,也看见了蛋黄地球下的一条剪影。
一袭黑衣的布里克抄手站着,给了韩墨一个毫无生气的侧脸。
“布里克?”韩墨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腰间,没有抓到枪柄。
“这么可怕吗?”布里克哼了一声。
“不……不是……”这完全是大脑的第一反应,韩墨尴尬的笑了两声,见对方没有理睬,只好又说“我以为是宇宙海盗。”
“别骗自己了。”
好吧。韩墨一叹,唤出主界面,打开室内灯光,走到布里克旁边,说“你看,我不怕你的。”
布里克没有回应。
韩墨也不知道找什么话题了,本来这个人是要杀死自己的,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样的打算,“你想知道074秒的事?”
布里克听到这个数字,终于动了,他回过头来,说“不想知道,你不会比我们了解更多。”
“哦。”韩墨摊摊手,打算离开。正要转身,瞅见他衣服上被茶茶割坏的一处,动了恻影之心,“布里克先生,我帮你把衣服补好吧。”
“不必。”布里克回应。
“没关系,我现在暂时睡不着,况且我觉得你需要找个人说说话?”韩墨没等布里克同意便跑到储物柜里拿出了针线盒。
“自以为是。”布里克语气冷漠。
韩墨拿着针线盒走回来,对布里克伸手“脱下来吧。”
“你就没有一点尊严吗,仅仅是心善?”布里克发问了。
“什么尊严,缝衣服还能说到尊严上啊?”韩墨皱着眉,莫名其妙。
“我是差点杀掉你的人。”
“哦,那你现在还要杀我吗?”
布里克摇摇头,他当然不能再动手,这样有违承诺。
“那不就好了,给我吧。”韩墨将手推了推,不依不饶。
布里克看着那只有血色的手掌,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抬起了双手。他先卸下高领,然后敞开衣服,制服之下只有一件无袖的黑色背心,从唇下开始的褐色皮肤果然遍布全身。
韩墨望着这幅壮硕的身体,竟然有些害羞。这是多么健康匀称的身材啊,每一块肌肉都有形有状,黑色背心下紧贴着健美的轮廓,“布里克先生一定经常锻炼吧,哎,右臂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她看见那块更深一色的伤疤,稍显病态,如果说不完美,这可能是唯一一处了吧。
“不要多问,如果不做,就把衣服给我。”布里克伸手要拿。
韩墨赶紧侧身躲过,“谁说不了,我只是感叹一下,好,我不多嘴。”说罢,她坐到椅子上,穿针引线,把破烂的地方撑起来,开始缝补。
就这样默默的捯饬着布里克的衣服,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布里克先生的工作是不是异常危险?”
布里克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是和怎样的敌人战斗呢,在我看来,你已经足够强大了,对方还要更加强大吗?”
依旧没有回答。
“说穿了,敌对方只是理念不同而已,可也许他们心底是善良的,比如认为自己才是正义。”韩墨边缝补边说话,头也没抬,她知道布里克不会回答,索性自得其乐。
布里克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人类应该是善良的,即便再冰冷的心,在其底部也会是温暖的,邪恶是一个错误,在进化过程中被当做合理的存在,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布里克捏了捏拳头。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邪恶是会被驱散的。”
“幼稚。”布里克终于回应了,他转过身来,盯住韩墨,“你记住,只要‘活着’,就避免不了恶,如果你看见一个善良的人,并不是他本性念善,而是他的恶念被压制,倘若有一件事足够让他失控,那么邪恶一面就会显露出来,习惯了善良的人一旦作恶,比职业恶徒还要凶残百倍。”
“这个结论来自布里克先生的阅历吗,你可能受到了敌人的影响,布里克先生的工作难道不是维护正义、维护安定吗?”
消灭恶灵,丢入忘川河中,是给与罪恶的惩戒。布里克没有想过,这是否是正义的举动,是否是韩墨口中的善,“我不清楚。”诚实却又茫然的回答,想起亦有其它任务,绝对算作恶,在他面前跪地求饶的原住民,他们眼里,鬼差哪有“善”这个字眼,“不,绝不是正义。”
“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回望着你,你接近光明,光明也照耀着你,这是曾经一位叫尼采的哲学家说过的话。”
在多个世界线上,这句话有若干个版本,韩墨这一版,布里克只听过前两句,没听过后两句,“所以他才疯了。”但无论是哪个世界线上的尼采,最终的宿命都是发疯。
“是的,他是一个感性的探索者,我不敢说他追寻的本质是否为‘善’,但我知道,他没有把这样的理念带给世人,或者说,没有真正给予人类一剂净化的药剂。”
“因为有人拒绝。”
“他的方式不对,但也不能怪他,人类的寿命有限、体能有限,并不能长久的支撑一种举动,如果真的有不死的上帝,他肯屈尊居住人间,一步一步净化人们的心灵,直到最后一个人,那么邪恶的念头终究会被驱散。”
“你的上帝多次被钉在十字架上。”
“如果带着神力下凡就不会了,至少拥有对付恶徒的力量。”
他望着韩墨,她的眼中散发着洁净明亮的光彩,好像她真的期盼有这样的天神下凡。布里克明了,根据她的描述,这个世界的人类除了“宇宙海盗”已经一心向善,可时不我待,轮回到了韩墨这里就要重新开始了,她处于这个世界的末端,不会再有机会付诸行动了。
“我问你,如果把你放在一个恶人聚集的地方,在给与你足以对抗他们的力量,你觉得你能够摆脱同化,并且用‘善’感染他们吗?”
最后一针缝好了,韩墨咬断线头,站起来抖抖衣服,审视一下,痕迹是有,不过黑线配黑衣所以不太明显。布里克的话她听到了,只是不知道如何作答。
“没有信心吗?”布里克惊讶自己的失望。
“不,不是,你这样问我,是要带我去你们的星球吧,可是我要等着舰队回来,不能离开。”韩墨说出了顾虑。
“我只是问你。”
韩墨呼了一口气,看着布里克,眼中没有一丝闪躲,坚定回答“我可以,我保证。”她把衣服交到对方手中,收起针线,放进柜子里,“很高兴和你聊天,不过我得保证健康的睡眠,布里克先生也早点休息吧,房间很多,权限已经给予了,你尽管挑。”
韩墨小跑过去,拿起地球仪,托在手中,“真沉。”她朝向布里克,实在腾不出手招呼,只好欠了欠身,“晚安,布里克先生。”
布里克拿着衣服,站在灯光下,看着韩墨走远。他敢肯定,木熙和丁茶茶都偏离了方向,自信的以为韩墨的执念是地球、马克利安和远征舰队,他们都错了。
水银色流光滋润下,另一张桌子上,本是两对强磁手铐放在那里,可现在,仅留下一对搁置着,如同吃剩的甜甜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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