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帕擦拭过指节,敏锐察觉到春承有心事,至秀想了想,问:“要不要手谈一局?”
春承点头:“好。”
杏花双手捧着棋盘棋盒依次摆好,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至秀手边放着沏好的大红袍,黑白两子,她随便找了个由头,和春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两人看起来都有点心不在焉,棋盘之上愣是弄出个和局。至秀抿唇不语,眉头锁着,想着该怎么开口。
此时丫鬟们识趣地退开,房间很安静,呼吸可闻。
坐在她对面,春承抱着药罐子缓解无言的冷场,她清了清喉咙:
“我自幼不爱受拘束,不爱受管教,年少游学,一人一马背著书箱提着长剑就敢闯四海,人人称我为春家女公子,赞我有不世之才,其实我就是爱玩而已。自由,比困在四方高墙更使我神往。
后来祖父以病重骗我回家,命我迎娶娇妻。喜堂之上,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不想给你难堪。新房之内,我承诺要担起你的一生。
城破家亡,我护你出城,一路来到纯阳山,死之前撑着剑靠在了你怀里,没想到睁开眼,我就成了春家少爷。”
从她开口的那刻起,至秀心底那根弦死死绷紧,看似淡然,有多难熬只有她自己知晓。
安静听着对面那人的陈述,心乱如麻,很怕下一刻春承会点明她的妄想,撕碎她最后的奢望。
“我对秀秀……”春承叹了口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对秀秀不止有两世需要背负的责任,秀秀于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朋友。
透过你的眼睛,我能看到我的过去,能看到我的现在。秀秀性子温善,而我却总胡闹惹你不快……”
“惹我不快?”听到这会至秀没忍住多嘴问了句:“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不快。你说这些,是觉得我无理取闹,觉得我烦了吗?”
“啊?”春承手一滑,猫耳小玉罐差点砸在地上,好在她反应快,手指长,轻轻松松抱好,只觉一颗心在刀尖滚了一圈。
“你不生我气吗?实不相瞒,我和秀秀在一处总忘记我在女扮男装,我以男装示人,行为举止,没令秀秀感到苦恼吗?”
苦恼是有的。但她最大的苦恼……是一厢情愿呀。
至秀声音放柔放缓,唯恐惊着这人:“我最大的苦恼,是怕你觉得我烦。”
“哦。”春少爷显然没反应过来,她神色怔然:“你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至秀说得认真:“我这一生都不会嫁给旁人,也不会喜欢旁人,你如果不要我,我就成了弃妇。我也信不过其他人,你忘记新婚夜怎么承诺我的么?”
“没忘。”春承笑了笑:“其实我不想改,只要秀秀不介意,我们还和之前一样。难得在你面前能释放天性,得那短暂的自由,左右你我绑在了一处,若没有秀秀,我还真怕装着装着,忘记我其实是个女子。”
至秀饮了口大红袍:“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春承看她:“我怕我一意孤行会伤害到你。”
“不会的。”至秀失笑:“你远离我,才是伤害我。春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有婚约在身,在世人眼里,我们是一对。我的清誉,我的一生,都会给你,而你的一生,也免不了和我纠缠。你说过要对我负责,就不能不经我同意松开我的手。”
“当然。”春承回答的很快。
一阵沉默。
至秀问道:“那么你想明白了吗?要如何待我?”
“就和之前那样保持不变好不好?”见她不语,春承思忖道:“我不负你。乱世我能护住你,再来一世,我还会护你。”
我不负你。至秀笑得波光流转,她晓得春承那句‘我不负你’是在向她承诺一生一世守护她,但因了那点私心,她调笑道:“那你知道怎样才是负我吗?”
“离开你,不要你,讨厌你,冤枉你,不理你。”春承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不会不要你,不会讨厌你,不会冤枉你,更不会不理你。
春家少奶奶的身份你想占到什么时候都行,占一辈子都可以。如果你是冲锋陷阵的将,我就是你身前的盾,手里的戈,你要浴血沙场,我就陪你大杀四方。”
这番话……至秀失神地看着她,掌心不知何时抚上她的脸颊:“春承,我是你的责任吗?”
看着她,春承永远忘不了掀开她盖头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她清楚触摸到一个女子内心的不安和期盼。
也是这点不安,这点期盼,在拜过天地后,令同为女子的她,升起了浓浓的保护欲,由此心甘情愿地背负起新娘子的一生。
她目色清澈,嗓音更澄净:“是。你是我一生无法推卸的责任。”
“那你觉得累了,会把我丢下吗?”
“不会。”
“那你知道怎样才是负了我吗?”
你知道随随便便和一个女孩子承诺‘不会负你’,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吗?
至秀庆幸她不知道,也叹息她不知道。
女公子春承,年少就敢打破四面墙,凌空展翅翱翔四海,身为女子,却毅然选择了男子的活法。肆意、尽兴,一生认下最憋屈的事,就是被世俗大家长权威压着、骗着,娶了妻。
春承,和世上大多数的女子都不同。她是鲜活的,一根傲骨,睥睨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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