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不言语,双肩瑟瑟耸动,泪珠一颗颗滑下脸庞。
马车行驶至甘泉殿外,希儿吩咐小葵取了一小盆清水、一方丝巾送进车厢。
婷婷洗去眼角、腮畔的泪痕,勉力压抑住心底悲思,这才下了马车,与希儿一块儿走进甘泉殿,经由通传,来到寝殿。
寝殿里除了虞萤、曹藤这两名侍女在太后近旁伺候,慕月公主也在,她正亲手为太后剥着一只桃子。
婷婷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朝太后肃拜。
太后原本侧卧在凤床上,这时由虞萤和曹藤扶着坐起,眉开眼笑的招手道:“小仙女,快到哀家这边来!”
婷婷温顺的跪坐到太后床下,浅浅笑道:“太后,妾身回来了,我军又打了胜仗哩。”
太后笑道:“你家白起挂帅,秦军必然是战无不胜的。”说着携了婷婷之手,慈爱的抚摩,旋即颦眉唏嘘:“难为你一直跟着白起南征北战,其实这数十年间,哀家心里总舍不得你外出打仗,你这么个娇弱可爱的小美人儿,实在不该去那战场上挨苦受累!不过哀家也明白,这是你的志愿,因此哀家也不好阻遏你。”
婷婷雪腮升霞,莞尔道:“老白离不开妾身,妾身也离不开老白,我们夫妻俩还是待在一起最好。太后您放心,妾身跟随老白出征时,也没挨苦受累,因为老白把妾身照顾得很好,与在家时是一样的。”
太后轻轻颔首,凤目内神光闪亮,似感慨、又似歆慕的道:“小仙女,你和白起是福泽深厚的。哀家此生虽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却独独少了一个陪伴终身、生死与共的爱侣,不得不说是一桩遗憾啊……”
婷婷错愕,暗暗自责道:“我不慎失言,惹太后难过了!”
正欲叩头请罪,太后拦住她,慢悠悠的说道:“哀家是自己心里不爽快。遥想当初,哀家在这王宫里尽心侍奉惠文王,共为他生下三儿一女,但哀家的位分始终是八子,上头还有良人、美人、夫人、王后,那么多的人。唉,惠文王嘴上常说哀家独具风情、他甚是喜欢,可他心里何曾真正爱惜过哀家?”
慕月公主表情尴尬,道:“母亲,您别这么说父王。”
太后冷笑一声,道:“哀家有说错吗?后宫之中礼法森严、尊卑分明,嫔妃位分越高,活得越体面。你父王恪守法度,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却总也不提升哀家的位分,显见得他根本不在乎哀家的生活处境、根本没把哀家放在心上!”
慕月公主深知太后所言非虚,但秦惠文王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敢指责亡父,便缄默不语,只将剥了皮的桃子递给太后。
太后一时没有食欲,把桃子搁在床头的玉盘里,轻轻的吐了口气,接着先前的话茬说道:“惠文王去世之后,过了许多年,哀家认识了蛮王。蛮王待哀家是真好啊,既不嫌哀家岁数大,又对哀家百般依顺,他住在甘泉殿的两年里,倒是让哀家尝到了夫妻和乐的滋味。”言至此处,蛾眉倏皱,“可惜啊,哀家和他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块儿,而且哀家最后还害了他,令他不得善终,哀家于心有愧。”
婷婷忆及义渠王之死,心中亦悲,乌眸微微湿润。
太后又道:“哀家身边的魏丑夫,模样俊俏,性子柔顺,多年来伺候哀家也算勤谨,哀家素日喜爱他,可是,可是……唉!”
婷婷一讶,道:“妾身今日未在甘泉殿见着魏大人,他是外出办事了吗?”
虞萤道:“哼,那小子是逃遁了!”语气颇有愠意。
婷婷益发讶异:“逃遁?”
曹藤解释道:“前些日子,太后说将来要令魏丑夫殉葬,魏丑夫吓得第二天就借故离开王宫了。他生怕太后派人捉拿他,还找了庸芮大人来游说太后。太后平日里那么宠信魏丑夫,万没料到他对太后竟无丝毫感恩!”
太后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哀家当日也仅是戏言一句,又不是真的要他殉葬,他逃了就逃了吧,随他去了。”
慕月公主骂道:“魏丑夫那种粉面男人,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叫他殉葬还是抬举他了呢,真不识好歹!”
太后道:“人各有志,强求无益。”忽又笑道:“呵,这般一比较,还是蛮王对哀家最好。你们说,哀家他日下了黄泉,蛮王会不会来迎接哀家呢?”
曹藤连忙道:“黄泉阴司之事,多议不祥,太后快别说了。”
太后从容道:“世人皆难免一死,无需过于避忌。”说完这句,神情渐变愁郁,道:“哀家不怕身死,却很害怕死后孤独,害怕那个世界没人陪伴哀家。纵然是生前对哀家千依百顺的蛮王,或许也会因为义渠国的灭亡而痛恨哀家,再也不与哀家相见。”
虞萤安慰太后道:“灭义渠又不是太后的主意,义渠王哪能恨太后呀!”
太后兀自发愁,隔了片刻,蓦然双眼放光,展眉笑道:“哀家怎么忘了,哀家还有祺儿和瑞儿啊!他们是哀家的好孩子,一定不会让哀家孤单一人。这一辈子,哀家没能好生照拂他们,到了那个世界,哀家可得倾力补偿他们!”她情绪激动,说完这几句话后“吭吭”咳嗽了两声。
希儿端来一杯温茶,婷婷捧起茶杯,侍奉太后饮下。
太后饮了茶,徐徐躺平身子,道:“细想想,哀家对自己的每个儿女均有亏欠。祺儿、瑞儿已无需赘述,哀家亏欠他俩是最多的。慕月啊,哀家也亏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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