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到这份奏言后,陷于困境的天子顿时被打动了。赵普此举,明白是昭告朝野:帝位传承合法无误,同时也是在暗示天子,即使是谎言,他也愿全力辅佐辩护。搞政治是不能讲人之常情的,利益永远大于情感,敌人与盟友,亲人与仇敌,都可以随时转换。太宗为了稳固帝位并传给儿子,决定抛弃前嫌,起用这位勋臣。
当月,赵普应召入宫,受到天子的接见,彼此都心照不宣,因为早已达成共识。赵普复相前夕,太宗又试探性地咨询传位皇弟廷美之事,他自然深悉天子心迹,马上劝告道:太祖这样做已算失误,陛下岂能再次失误!太宗听罢,深感满意,当即委以司徒兼侍中的官衔,又封赵普为梁国公。随之,安排这位老臣去处理难题。
在此之前半年,太祖另一子德芳已病死,病因不详。至此,剩下唯一对皇位构成威胁的人便是皇弟秦王廷美。
赵廷美比先皇赵匡胤小二十岁,比当今皇帝赵光义小八岁,心计也较两位兄长少得多。太宗登基后,他先后封齐王、秦王,挂名开封府尹。朝野共知的金匮之盟,令他满怀希望,个别投机官员的暗中巴结,让他感觉良好,就连两个侄子的离奇死亡,也未引起他的足够注意。岂不知,恢复相位的赵普已处心积虑地算计起来。人要倒霉,上天也置之不顾。秦王如此幼稚,真是不可救药。
翌年三月的一天,开封城内皇家园池;金明池中的水心殿完工,太宗宣召近臣一同泛舟游览,欣赏春日风光。就在这时,天子潜邸时的心腹、如京使柴禹锡和内酒坊副使赵镕等人,突然密告秦王图谋作乱。听到报告,太宗立即终止行动,并下诏免去秦王的开封尹一职。随之,传旨改任廷美为西京留守,打发他到洛阳城居住。时隔两个月,赵丞相召集朝议,确定秦王谋乱罪名成立,于是奏请天子将罪人贬为涪陵县公,与其家人一并流放到房州(今湖北房县),令驻军严密监管。
在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天真的赵廷美完全糊涂了,及至抵达荒凉的房州,才醒悟过来。清醒之后,涪陵县公意识到那个温情的金匮之盟原来与己无关,是二哥的专利,眼下所见只有四面杀机。真是可悲、可叹!一年半后,也就是雍熙元年(984)初,赵廷美在监管地惊惧而死。
说起来,在这次未遂政变中,柴禹锡等人固然眼明手快,而赵普在幕后的导演更功不可没。史称:凡廷美所以得罪,则普之为也。因此,天子论功行赏,柴禹锡、赵镕等人都得到提拔,赵普则不仅坐稳了相位,而且一石两鸟,将另一位宰臣卢多逊也牵扯进来,严厉审查,锻炼成狱,然后奏请将宿敌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崖州(今海南三亚市西北)。这位有些无辜的书生宰相,最终死于流放地。
当秦王事件了结之后,太宗皇帝的心病已荡然无存。而经过血的教训,也使臣僚们变得恭顺起来,看来不用建功立业,照样能树立天子威权。在太宗眼里,赵普还是老到有办法,会替人主排忧解难,的确难得。但同时,太宗也意识到此人不计前嫌,大胆迎合投机,显然心机太深,非忠臣所为,不能不防。当然,满腹韬略的赵普也深知当今天子心胸狭窄,多疑猜忌,与太祖迥然不同,以往的过节必为挥之不去的心结,因此唯有小心侍奉,绝不可再像过去那样直抒己见、贸然顶撞。
不管怎么说,赵普毕竟通过超凡手段再入相府,又报复了宿敌,多年的积怨一泄而出,他的心境还是舒畅多了。
正是在如此微妙的关系下,太宗与赵普君臣暂时合作起来,继续推动朝政建设。到太平兴国后期,朝廷的人事安排已完全符合了太宗的要求,大臣中太祖时代的旧人大都替换下来。新提拔的宰相自然对皇帝感恩戴德,赵普自不用说,其余宋琪和李昉两位宰臣也都以谨慎、持重而著称。至于枢密院中的长官,如柴禹锡、王显等人都是天子藩邸出身的心腹,虽素质不高,却极能体察上意。
太宗从来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自坐上龙椅,就喜欢独断宸纲,看不得臣下比自己高明。因此,当缠绕在帝位上的疑难纠葛清理完,朝廷中枢的人事调整妥当,他觉得赵普的使用价值已不大,便不愿再看到老奸巨猾的重臣高踞庙堂了。
十一
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天子下诏授予赵普武胜军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兼侍中。一句话,朝廷请元勋老臣卸下重担到邓州(今河南邓县)休养。
赵普早有心理准备,接到诏书自然明了皇帝的意思,政治就是如此无情,才替人主办完天大的事,62岁的年龄便成为年老退休的理由。礼遇归礼遇,离休就离休,但他仍想要化解天子的心结,才能放心离朝。
临别前,天子特意设宴饯行,并赋诗一首相赠。这本是逢场作戏之举,但赵普就是要假戏真做。当太宗将御笔书写的诗赐给赵普时,他双手捧起,热泪盈眶,哽咽地说:陛下赐的诗,我要刻成石碑,与臣的朽骨同藏于泉下。这倒把天子糊弄住了,念及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一时感情上来,竟为之动容。次日,太宗在宫中对宰相指示:赵普有功于国家,朕早年就与他交游,如今他齿发俱衰,不能再烦劳机务,可选择个好地方安置吧。太宗又感伤地说:朕写诗无非表达谢意,赵普就感激涕零,朕怎能不为之落泪。宰相宋琪马上安慰道:昨日赵普来到中书,手捧御诗涕泣不已,还对臣等说他余生不多,无机会报效陛下,只有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为臣昨闻赵普之言,今复聆听陛下圣谕,实在是君臣情分可谓两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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