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听见那声音,惊愕回头。
就只见那一身洁白的月神以前所未见的决绝的姿态从天而降。
月读晚了半步。
他只来得及接住她。
他把巫女揽在怀里,护在怀里。
树下是污秽交杂的女尸和妖艳可怖的花丛藤蔓。
高洁的月神护在夜见月身下,摔入污浊之中。
什么法诀都没有用,止不住她的血,他颤抖着手按住夜见月的伤口,鲜血染透了衣裳,也熏红了他的眼睛。
月读生平第一次开始恐惧,他浑身颤抖,俯下身试图抱起夜见月。
夜见月努力睁大眼睛。
“您……”
“夜见月,你会没事的。”
他颤抖着安慰她,“我在这,会没事的。”
夜见月努力对她的神明微笑。
她感觉得到生机的逝去无可阻挡。
夜见月缓慢抬手,周围的黄泉之花和黄泉丑女便似被灼烧一般化为乌有。
失去了阻隔,道满看见了夜见月。
月读在这,那么夜见月会没事吧……
道满稍微松了口气。
晴明扶起他。
“道满?”
道满抓住晴明的衣襟,“你快去!晴明去……”
话未说完,他感觉自己全身骤然一松。
那个咒印不见了。
原本得意大笑的伊邪那歧又开始痛苦的哀嚎。
道满忘记了他的仇恨。
他直觉仿佛有什么要失去了,因为完好的心口空荡荡的。
“道满?”
道满按住心口,露出晴明从未见过的表情。
月读的感觉更深。
他低低唤:“夜见月、夜见月……”抱起他的巫女,无效的法诀一个劲的砸。
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
夜见月在濒死的一刻才无师自通,知晓了一切。
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出鲜血,她不想带给他更多悲伤。
她努力微笑。
努力把话说得清楚。
“请好好的。”
道满也听见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巫女的身体散成了无数金色的光点,细细碎碎,从月读努力阻拦的指尖,吹扬上天。
月读站起来,他的白衣一片血红。
*
那一日,伊邪那歧死了。
芦屋道满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一个人离开。
从那之后,曾掀起阴风诡雨的芦屋道满行迹愈发疏隐。
酒吞童子有日来庭院喝酒时吐槽,“那家伙居然有种要成佛了的感觉。”
他不再到处挑起事端。平安京里的显贵们却更不放心。
藤原大人暗地向他求证。
安倍晴明回答,“放心。”
他想道满最后的那个眼神,他从未见过道满这样的眼神。
晴明知晓,百无禁忌、肆意妄为的道满已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套在了他身上。
这是那位化作破碎金光而去的巫女留下的。
——夜见月。
月神的巫女。
他很久后才知道她的名字。
月神也避世后的再后来,安倍晴明总是能从很多人或妖怪的嘴里听见这个名字。
风神沉郁不语,习惯性去平安京买一种糕点,很甜的口味,买回来才恍然无人可食。小妖怪们兴冲冲分食,风神道:“她最喜欢这个味道,也最喜欢和人分享。”
新加入的式神青行灯道:“妾身曾和这位姬君有过书信往来,她是一位颇精唐诗的才女,玲珑心肠,冰玉作骨。”
消息灵通的妖怪说:“巫女很受那位大人的喜爱,我们都以为来日她一定会被带往高天原。”
被她偶然帮助过的小妖怪说:“那是一位最温柔最美丽的姬君了,就像是来自月亮的神女,惊鸿一瞥就不会忘记她。”
遗憾的,叹惋的,悲伤的……
他们都说:“太可惜了,再也见不到那样的人了。”
某一日,晴明去往海边退治一位可怜的女鬼时,偶然经过了一座无名之山,跟随他左右的式神忽然开口,“……是这座山。”
大天狗羽翼展开,黑羽翩飞,远望山中某处,眼中似乎涌动莫名的情绪。
晴明撩开胧车窗帘,他看了看这座平平无奇的山,注意到大天狗不知何时拿出了竹笛。
他便猜到这里是何处。
在大天狗悠扬的怅然的笛声中,晴明抱着某种复杂的心情第一次到访了山中的神社。
多年过去,山中神社已经荒落,空无一人,神社外的石阶野草疯长。但是神社内仍依稀保持原来的模样。
一旁的花篱繁花如锦,枝影婆娑。鸟居下长年累月、不知何者放下的一些业已枯黄的花枝和果实。
笛声悠悠之中,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好奇。
那位巫女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脑海隐约浮现几道身影,但是他的想象总也无法具现。他的心里便平添了几分遗憾和隐约的后悔。
——要是那时,他收到赠礼后便前来拜访的话……
他这样想。
却终只有浅浅一声叹息。
那样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可惜,他竟未曾见过她。
*
胧车远去。
月神从神社内走出,甫一眼看过去,一如既往的气势不凡,冷傲而矜贵。但终究与往昔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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