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房管事荼妈妈听得眼热:“要我说,咱们各处哪儿离得了这写字登记的人,只有内执事房的那四个,哪里够使?就比方我这茶房,每日进出的茶叶、茶具、茶果,还兼着给上下煎药的差事,若光靠脑子记,那不得一团乱,只好我亲自上。我那笔字跟鸡爪子似的,有时还缺胳膊少腿,每月交给总管房誊抄汇总时,臊的我这张老脸哟!”
这年头,读书人金贵。王府又不是那等书香文豪之家,外院丁口里边识字的尚且稀罕,更别说二门里头的仆妇丫头了。内宅各处自己的日常事务都是各自掌事的梳理记录,总归是按份例来,只月底报给总管房汇录记档就行;但需与主子、账房支取东西、银钱时,便会请内执事房的写了帖儿,到李夫人处请对牌。
可仔细瞧瞧,就能发现,不管内院外院,但凡得用能干的管事,都大略识得几个字,能囫囵个画几笔墨团。府里有心向上爬的,总也想着法儿偷学些。
银线就是这等有心人。
她老子是门房的管事,祖父母却只是寻常的庄户,她老子爬上来得着这等肥差,全靠他记性好,来拜的人说再长的话他也能一点不错的复述给上头。王家如今鼎盛,每日收的拜帖要用筐存,有时王子腾捡出个别帖儿叫门上人去回话,银线他爹去了,连几日前来人的穿着神态都能回给老爷听。可就算有这等本事,银线他爹也爬到头了,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像总管房、买办房、库房里的大管事都得能看会写的才行。
做人奴仆的,自然没有正经读书人肯教。而识字的奴才都担着办差,哪有闲工夫做人师傅,有功夫也用在自家子侄身上了。银线的弟弟如今十岁,费大力气弄去库房跑腿,就为了跟着学些本事,小孩儿每日搬东搬西,累得胳膊腿酸疼,一年下来也不过学会半笸箩简单大字。
可银线自从主动亲近杜云安,和她一屋子住后,三字经都学了十页了,如今每天下了差就念念叨叨的描红。这可才一个月的光景。
“前儿我爹在门上该班儿,宣城的官儿来拜,说原来是老爷的旧部,送给上头几车土产,门上人照例分了些门礼。我爹独独只换了这笔墨纸砚,听说宣城的文房是出名的好,我娘今天二门一开赶着就进来送你。”银线笑盈盈的把篓子放到杜云安跟前。
“我方才看了,其余的倒看不出什么来,这纸却比咱们平日用的好些。”
云安打开盖布,一惊:“这么多。”
细看又一惊:“这是顶好的玉版宣!”
银线嘻嘻的说:“就是这个名,原本这两刀纸太大,扎眼不好拿进来,我爹昨天央求纸铺的伙计帮忙裁开了。听伙计说是好纸,我老子娘就说我们不配,只你配用,巴巴送了来。”
杜云安又看筐底用竹木匣子盛着的羊毫笔、松烟墨,还有一方帕子包裹的石砚,赶忙摇头:“这可太贵重了,快叫婶子拿家去收好。这些东西,就是寻常举子都用不起。”
“你快收下罢!搁我们家也白糟蹋了,”见她还要推拒,银线笑道:“那些穷酸秀才收蒙童还要许多束脩,况且我们家就是把家底捧去,人家还嫌弃我兄弟是奴才。如今托你的福,我轮休家去便教我兄弟背书识字、握笔描红,他可是大长进了,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
说着又好奇:“你上来这么些日子,我们都知道些你家的事,只是你也忒能干了些?识文断字、刺绣缝纫,连灶上也有两手,前日里你用茶吊子炖的那雪梨罐,连荼妈妈都夸好。”
杜云安这一月只安生当差,并不到处打听探问,她深知刚进来,最忌四处串联。幸而丫头群里各色消息传得最快,她虽不出针线房,对府里的情况也熟络了,知道那位李大嬷嬷染了寒症,咳嗽难安。这才有她借茶吊子炖梨罐的事。
针线房浴房旁的小火间,丫头们常在那里弄些汤水喝,需要的器皿都从茶房借,故而与茶房极熟。那茶房的管事荼妈妈听手底下人说起针线上人杜云安炖的雪梨罐极好,她家小儿正春咳,便过来讨了一盅,果然极好,这才记住了杜云安的名,有了之前金大娘吹嘘的一幕。
“我娘跟着夫人读过些书,我自小也学了些。后来我娘没了,哥哥拜了师傅学本事,只好花钱雇了两位极老的妈妈照管我,一个姓陈,一位姓王,前年两位老娘也都寿终正寝了。只她们原是大户人家的当厨和绣娘,我跟着便也也学了些女孩儿的活计。”云安并不隐瞒,只是将“买”轻描淡写的说成“雇”。
银线不免同情,她父母双全,却也见过别家那失怙失恃的可怜小娃过的是什么日子,亏得云安还有个兄长。
又两日,这日下晌,金大娘突然把杜云安叫到跟前,指着个红色绸里贡缎夹包袱道:“这是太太的新衣,过几日出门要穿,你给送去。进出拜见的规矩可都熟了,头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脸,可不兴丢了针线房的脸面。”
云安答应了,捧着包袱出去,金大娘另点了两个小丫头子跟着。
方出了门,两个小丫头忙上前接过包袱,直到正院,才又给杜云安捧了进去。两个小丫头却不许进正房,只能在门外游廊下候着。
打帘子的丫头朝次间努努嘴,云安便在落地罩外等着,就有大丫头出来:“太太,是针线上送新衣来了。”
李夫人靠在美人榻上假寐,一个丫头跪在脚踏上给她轻轻捶腿,一侧的小几上三足螭纹铜炉青烟缭绕,满室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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