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所有人对他的要求都无有不应的,偏今儿应不得。贾母唯恐宝玉生气以后远了凤姐,使她姊弟两个不能像从前亲近,是以一定要生法子调和了才行。
杜云安就是这调和的工具人儿。
昨儿贾宝玉还拉着凤姐问云安姐姐呢,史太君听了一耳朵,就记住了。正巧今儿宝玉的舅母命这丫头来献礼物,可见她在亲家舅太太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这老封君早不记得先前李夫人来拜见的时候她见过云安,还夸奖过几句。
倒是贾宝玉从未忘了,上次去王家知道杜云安服侍了王熙凤还连连说:“妙极,妙极!我原就说,云安姐姐这样的,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那天杜云安冷眼看了半晌就知道了,凤姐原来的大丫头里喜儿乐儿一心在贾琏身上,并不大肯和他顽笑,平儿是凤姐房里的总领,没工夫陪小爷说话。唯有杜云安自己,因李夫人曾命陪他玩了半晌,他就记住了,因此显得比其他几个格外亲近些儿。
此时,杜云安也没料到这点子前因还结了个善果儿,正解了她的困,因而将一百二十倍的耐心都用上了,贾宝玉偶冒出来一句不大妥当的痴话,她也不疾不徐的应对,显得极可靠得体。
贾母在上面看着,暗暗点头,是以任宝玉又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子闲话。
“好啦,你累了一日……”话还未说完,就见一个桃红绫袄儿青缎背心的温柔丫鬟进来回禀:“太太问宝玉睡下了吗。”
贾母微微皱眉:“他累了一整日,回来的实在晚了,明儿再令他去见你们太太。你只说睡下了罢。”
这腰里系着条海棠红的丫鬟才低头应了声“是”,就被宝玉叫住:“袭人姐姐,你还不认得云安姐姐罢?”
杜云安就见袭人抬眼望过来,先是在贾宝玉身上定了两定,才看自己,随即点点头,出去回话了。
贾宝玉兀自对云安说些袭人姐姐柔善宽厚之语,可杜云安却觉得这袭人方才看过来的眼神里分明有些不喜,不知自己才刚来那里得罪了她?
小厅里的落地钟叮叮当当的敲了九下,贾母假唬了脸命宝玉去睡,又叫晴雯:“只怕袭人还没回来,你去碧纱橱里,好好服侍他睡下了。”
吩咐完,自己也扶着丫头的手往后面暖阁休息不提。
今儿不该鸳鸯守夜,因此她拉了云安,关了这小厅的门,将钥匙挂在腰上,领她一起到下房安歇。
“今儿你跟我一床睡,等明日你的行礼铺盖送来,我再叫人给你收拾屋子。”
一面又问“你多大了?”“家在哪里?”等语,两人漱洗时,这姑娘突然伸过头来闻闻云安的头发,口里说:“你好香。”
“……”
杜云安一时无语,稳重大气的鸳鸯私底下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好一副风流公子的口吻。
她脸上的惊诧表情实在掩不过,鸳鸯红了脸忙解释……
虽有些个小插曲,但两人脾性相合,倒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在,聊到深夜方睡。
身边鸳鸯都睡熟了,杜云安仍旧睁着眼睛望着虚空发呆。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坐更打梆子的声音传来,杜云安方知天已四更,悄悄从枕下摸出银表打开,借着纱帐外的一豆烛火看时,果然正是两点二十四分。
这银表还是她调进正院的头一日李夫人给的,云安握紧了这东西,心内五味杂陈:今日李夫人特地交代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趁今日熙凤回门,李夫人把杜云安叫来静室,先是仔仔细细好生端量了一番,忽然将她搂在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足有盏茶功夫。然后百般摩挲着叮嘱些保重自己之语,还道:“我并不是不要你,只是南边出了些事情,待我回来就亲去荣府接你。”
“你若有事,或者遇到为难的了,只管告诉顺儿,顺儿的爹娘会替你办妥当,即便不能,他们也会来禀告王福,我已告诉了王福,只要是你的话,再大的事情也叫他办到了——这是你姨…你老爷的腰牌,万一有那等关乎你身家性命的大事,你就把这牌子拿出来,留在这里的二十多个家将能保你安全一时,还会送你去老爷那里。你别怕,这里头有些缘故,等我回来再细细告诉你……”李夫人将”姨爹“两字咽了回去,红着眼圈殷殷叮嘱。
“好孩子,我恨不得叫你片刻都不离我眼前,只不过现下还有几件事没料理明白,你且在那边耐烦些时日。凤姐儿屋里的事情你一盖不要管,但也不许受别人的气,你得记得,你本不是他家的人,敬着远着也就罢了,若有那等敢欺侮人的人,叫顺儿打回去就是!你自己不许硬碰,等我回来再给你出气!”
“……那身契也无需担心,我接你的时候儿包管已经在府衙销了去——只是这件事得瞒着旁人,一切等我将你哥哥带回来,我们团圆时只告诉他知道。云安,你需得记得,你同你哥哥一样儿,出生就是良籍,原是有些缘故才假托……具体的话到时候我再教你。”李夫人本打算给孩子改个名字,彻底将过去的事抹去,但“云安”二字实在改无可改,“云”是妹妹给的,“安”的话,其实她这亲姨妈的心和亲娘的心都是一个样儿,对这小囡囡唯一的期盼就是叫她平平安安的过活,其他如金尊玉贵之类的与平安相比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云安虽不能更变,但“杜”却有商榷的余地,李夫人私心里品度一番,益觉“李云安”比“杜云安”更顺耳,更好听——只是她唯恐云安一时不能接受,便准备忙完诸事回京后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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