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君依稀还记得,荒唐那日之后他那短暂的迷茫。
对于通晓宇宙沉慧睿智的神明来说,“迷茫”这种情绪本就是很少见的、令人不安的,他安静地体会着身体和胸膛里传来的满足,略微低头,对上了软趴趴靠在他身上的辛枝的眉目。
她眼角还有泪,虚弱地喘息着,滑腻身体起伏间挨蹭着他。
她是凡人,毋庸置疑。
狡猾、任性、胆大妄为,有着凡人各色各样的毛病,甚至比大部分凡人更加难缠。
但又很奇异,这个女人身上有奇怪的东西,总是让他忍不住地看着,想着,想要一步步靠近她,细细思索研磨,将她整个看透。
那时,玄君看着辛枝晕成粉红的脸颊,心里半是某种新奇的爱意,另一半却冥冥有种宿命般的慨叹。
也许,他真的会因凡人女子而死吧。
……
那个青青紫紫的血污胎儿蠕动着脚掌,呼出不祥的阴气。
玄君感到头晕目眩,他浑身的劲雷仿佛失却了力量,疲软地炸响几声后渐渐熄灭,露出烟尘之下遍布撕裂创口的身体。
他能感受到,萦绕着己身的宿命扭曲衰败,带着庞大的气运洪流呼啸跌落,属于他的,属于皇帝的,属于这巨大而光荣的家族的未来蒙上阴翳,坦途倾覆,高楼化为齑粉,天道本已为周氏书写好的光耀一页,被腥臭污水吞没。
不——
不——
狂怒和惊恐来得太过迅捷,巨大的神鸟凄厉啸叫着,自半空中落下。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仗着我的爱意——
他眼中几乎渗出鲜血,充斥着暗红的视线不知何时被地面上无知无觉的女人死死充满。她合着眼,安静又柔软,一如她当日靠在他胸口絮絮地撒娇时,那安宁的眉眼。
“神明会明白爱恨吗?”那些夜里,她软软躺在一边问,卷翘黑发触及他的脸。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为何不会?”
是啊。
为何不会呢?
此时他远远看着她,心口翻涌着,脑中轰鸣着,喉咙口淋漓溢出的,皆是浓稠发苦的恨意。
那些背德而禁忌的些微爱意酝酿变质,生出毒刺,几乎让他鲜血淋漓。
他不配做周氏的神明,那些属于他的软弱放纵,成为了鬼蜮荆棘,被掌握在辛枝手中,一点一点地,将整个周氏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金色巨鸟凄厉咆哮,声音似怒似泣,如箭一般收起指爪,冲向地面失去意识的人。
——他是真切地想要辛枝死。
辛秘很快便意识到他的心境大变,由方才理智尚存想要保全氏族变成了杀欲凛然,被报复与利用后的玄鸟神已经理智全无,恨意与悲怆只聚焦于辛枝一身,初时对这个凡人女子的微末兴趣,已经千百倍地转化为深重恨意。
巨大火狐咆哮着迎上半空而下的惊雷般的一击,玄君已然全无防御,原本环绕护卫在金色巨鸟身周的细密雷链聚拢炸开,庞大的力量冲散云层烟雾,风浪几乎割伤辛秘的皮毛。他仿佛一道劫雷,一道凝聚了诸天星辰之怒的落雷,速度极快地俯冲而落,凄厉鸟鸣甚至因为高速运动而被气流拉扯变形。
辛秘感受到了风压和疼痛。
这样顶上狂怒失智的神明,正面接下他的全力一击,对她来说不是件轻松的事,她的金红毛发猎猎作响,双目被风压所激,满目只能看到他金色流星般的身影。
然而她不能退。
连她都会因为这样的冲撞而动摇,凡人的身体又要如何承担?辛枝活不下来的。
即使辛枝自己早就预料到自己也许会因为神明的报复而死,并不会对这样的终结心怀恐惧……她又如何能完全理智到目睹一切事情发生?
——神明从不无情。
巨大火狐摆动身形,将庞大有力的长尾环绕身前,深红发亮的毛发在狂风中根根竖起,她伏下身体,挡在一无所知的辛枝身前,身上一层层泛起深红和金色的光芒,她呼唤着养育自己的土地,呼唤着沐浴长大的风与雾,她所守护的人信仰着她,为她祈求祝颂,那些涓细但磅礴的信念笼罩着神明的身体,也保护着她。
轰——
亭台楼阁、花草古木,瞬为齑粉。
……
靠近战局中央的地方已经尽数夷为平地,几乎连残垣断壁都不曾留下,凌乱废墟直接化为虚无,雕栏画栋的重迭院落,变为一片凄茫空荡。
远离神明对战之所的偏僻后院也被冲击得凌乱破败,树木折断,房屋倒塌,玉白砖墙染上脏污,又倏然粉碎在烟尘里。
“咳咳——”躲藏在此的流民们惊恐地逃离动摇破损的房屋,在漫天烟尘中张皇地聚集在一起。
“不要怕!”有些胆大的人自发地组织纪律。
“不要靠近屋舍墙面!狐神在与周氏神对战,波及到这些死物是难免的,我们人不受伤就好!不要乱碰屋墙,当心被埋——”
人们茫然而慌乱,男人搬开落石残片,救出受伤的同伴,女人们清点伤员,清理出平坦空地。
大人们忙忙碌碌,只有小孩子可以毫无遮掩地恐惧。他们跟随着父母,跌跌撞撞地看着满地的烟尘与砖瓦,因这非人力所为的破坏而发懵。
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
好害怕,好害怕。
要是能不再过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要是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安安稳稳活着就好了。
要是那个允许他们平安活着的狐神可以赢……就好了。
遮天蔽日的烟尘逐渐消散,孩子们怯怯地眺望着那处,他们的父母也满心乞求地看向那里。
“红的……”
为首的男人看向那方,喃喃开口。
他一愣,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所见意味着什么。
那方混乱搅动的天空,炽热烈焰的光芒熊熊燃烧着,逐渐盖过了金色刺目的雷光。
“是狐神——狐神胜了!”他嘶声大喊,眼里已经有泪。
潮水般的信念由脚下的土壤吸纳,由耳边的风汲取,源源不断地流向她的身体。辛秘残破到极点的身体缓慢修复,剧痛在一点点被抚平,受损的视觉和听觉也回到了身体。
被巨响撕裂的耳膜轰鸣作响,她在嘈杂乱音中,听到了身后急促的呼吸。辛枝还是受了点伤。
眼珠逐渐长好,她还有些混沌的视线里,看到了金色凌乱的长羽和自己白森森的骨头。
齿间饱满,她冷笑着又合紧了几分。
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她不躲不闪,确实受了重创,即使是在修复之后,她的身体也是残破的,蹲坐着的巨大狐狸几乎整个被撕裂,从左边肩胛骨开始,血肉被劈做两半,血红筋肉和森白骨骼清晰可见,就连胸腔都暴露开来,细细的肉茧蠕动着从伤口生长,缓慢而艰难地修复着这具神躯。
然而,正如猎人不会心疼陷阱里的诱饵,在绝对的收获面前,辛秘并不在乎身体的一时破损。
利齿交错下动弹不得的东西狂怒地挣扎着,羽毛横扫过她的伤口,他还要伸出利爪,更深地撕开她的身体。
辛秘冷冷地合拢牙关,尝到了浓腥的味道。
即使是神明,所流的血也没什么不同。
可怖巨鸟失去理智,在重创桑洲大地与神明时,也将自己的要害送到了敌人口中。他优雅高傲羽毛柔顺的长颈,正在火狐交错利齿间汩汩冒血,这样的伤势不会杀死他,但……在这里,他能获取的信仰之力实在太少。江边的战场那边应当也出了什么乱子,气势动荡,若辛秘真的撕裂他的喉咙,此时供给他的力量真的足够修复他所承受的致命伤害吗?
玄君不确定。
他愤怒而无力地挣扎鸣叫着,感受着那毫不留情的利齿在喉咙处缓缓收紧撕裂。
越过狐神庞大摇摆的长尾,他看到了被好好护在身后的那女人。她皮肤开裂,唇角溢出鲜血,仍然一无所觉。
她还活着。
玄君仍然想要她死,然而他同样深刻明白这只是无力回天的迁怒,即使她真的被他杀死,消失在天地间,周氏的气运也已经被扭转,不复坦途。
他感到茫然的无力和浑身遍布的痛。
在僵持不下时,神明们都听到了不远处的声响。
来人并非武人,他跌跌撞撞地翻过并不好走的路,迟疑着步入战局所在的空旷地面。
“您要杀了他吗?”
来人看着辛秘,轻轻问道。
他在先前的战斗中被精心保护着,身上半点尘土也不曾沾染,只是这一路走来,靴底有了污损。
正是周氏的帝王周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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