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其实还没休息好,讲话声音有点儿虚,中气不足时的。白蟾瞧他两眼,忽然抬手把它抓在掌心里。鱼干在他手掌上拼命挣扎,探出个鱼脑袋,正想骂人,便听见白蟾很小声地说:“谢谢你。”
这是白蟾头一次向他道谢,鱼干又惊又喜,追问:“说的什么?没听清楚,再大点儿声呗。”
白蟾不答,带着它往密林里走去。
小游藏身的洞口很小,余洲要跪在地上,弯下身尽量贴近地面,才能勉强看见藏在洞里的黑色影子。许青原灭了火把,樊醒举着仅剩的一支走远,只有些许微光落在洞口和地面。
“小游?”余洲很轻地喊,“还认得我吗?”
洞中发出嘶哑的呜咽。小游似乎已经不能够说话了。
他们在这里逗留时,柳英年和小游来往最多,他也趴在洞口,试图跟小游说话。“别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他说,“刚刚那个黑皮肤的男孩子,你一定不认得。他就是你天天照顾的黑龙。”
这果然引起小游好奇,她吃惊扭头,又立刻把异变的半张脸藏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只流泪的眼睛,怯怯地看柳英年。
看见小游的样子,柳英年本能地感觉害怕。但他不能退缩,更不能回避眼神,此时此刻只懊悔自己为何一直口拙,不会说话也不懂如何安慰人:“他、他很厉害,是专程回来救你的。”
小游的眼泪淌得更凶了。她把头埋在乱七八糟的手臂中,不肯抬起来。
见小游只理会柳英年,余洲默默让开位置。柳英年找了个更方便说话的角度,开始跟小游说起白蟾的英雄事迹。他把樊醒、安流的事情全都按在白蟾身上,说他如何带所有人前往云外天,如何凶险地被打落地面,如何巧妙击杀了一个笼主,有鼻子有眼。
许青原也蹲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插嘴,做一个佐证。
“……她还能恢复吗?”余洲走到樊醒身边,樊醒让了让火把,确保火焰的热度不会燎伤余洲。余洲想了想,又问:“你了解‘缝隙’,在‘鸟笼’里这样变化过的历险者,还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吗?”
樊醒犹豫了。余洲从这犹豫里读懂了答案。
进入“鸟笼”,就只能接受命运。无论笼主还是历险者,无非是不断辗转而已。没有人能突破意志在“缝隙”中打造的困兽场。
“白蟾和安流会找出办法的。”樊醒说,“至少小游还活着。”
余洲知道樊醒对于生死有异于常人的看法。生命的消亡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
“你愿意这样活着吗?”他还是忍不住问。
“有什么不愿意的?”樊醒不解,“至少活下去,还有改变的机会。小游坚持到现在,她至少等到了白蟾,不是吗?”
顿了顿,他放柔声音:“别放弃,余洲。”
他握住余洲的手:“我说过会让你回去,我一定说到做到。别人的痛苦,就不要过多地揽在自己身上了。”
余洲:“……她是小游,她帮过我们。”
樊醒只是静静看他,并不回答。余洲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沉默地走开了。
山脚下,白蟾和鱼干来到了黑龙曾躺卧过的那片土地上。
土地仍暗暗散发热度,在深夜里甚至能看见土壤中闪烁的星点光芒。白蟾站在土壤之中,他沉静下来,再一次展开翅膀。
鱼干无声在他周围游动。白蟾身后的蝶翅已经完全成形,夜色中闪动星子一般的微弱光线。
他跪下,把双手插入土壤。
挽救了猴儿脸孩子和小游的力量,其实并不属于他。白蟾心里头很清楚:当他站在这土壤之中时,熟悉的气息会回到他身上。
是那条曾驻扎此地、酝酿了山川河谷的黑色巨龙。
白蟾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寿命几许。他们彼此间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会相互凝视。吞噬雾灯和母亲的触手时,黑龙从白蟾体内消失,白蟾没想到,这里还会残留着黑龙的一点儿力量,那种温厚、毫无侵略性,令人安稳和宁静的力量。
他想起自己曾被黑龙保护在怀中,抵挡风雨。黑龙还允许他骑在自己身上,带着他在“鸟笼”的风景之中穿梭。彼时白蟾还不知道,但当他成为笼主,他才明白要营造一个如此完整的小世界,何其艰难。
黑龙必定来自比这儿更辽阔、更美丽的世界。它把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怀的故乡,在“鸟笼”里还原了。
白蟾的手脚像陷入沼泽一样,被泥土淹没。他拼了命,忍着疼张开翅膀,破碎的边缘如布片般招摇。
一个叹息声钻入他的脑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鸟笼”。白蟾不停道歉。
又是一声叹气,很长、很慢,没有责备之意。
白蟾站在黑暗的意识之中,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鳞甲从天而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伸手去触碰,相碰时龙爪碎裂了,顷刻化为乌有。
在龙爪消失的瞬间,白蟾眼前豁然一亮——黑暗尽数褪去,他仿佛一瞬间理解了“鸟笼”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大地、天空,所有被污染的和没被污染的生命。他能听见风声穿过枯死的树木,听见雨水穿过蝶翅,穿过自己的身体,落入泥土之中。
他是这“鸟笼”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却和天地的脉络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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