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避的动作太过明显,船夫自然看得真切,粗糙黢黑的手微微蜷缩了下,尴尬地收回。
随即搓搓手掌,自己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哦哦对,我们……我们算起来也大约有十年没见了,小染都不认识我了。”
船夫憨厚地笑着,虽然满脸都是窘迫,却不难看出他此刻的欣喜。毕竟很少有人在重大惊喜之下还能忍耐情绪,不做出与往常差别巨大的行为。
“小染,你娘亲前些年去世了,她一直很想你。”
恍惚间,宣染回到了从前。其实他对那些记忆已经没有印象,只剩下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成为他夜晚梦魇的慰藉。
他本该活在地狱,是尊主将他从泥淖中救出,给了他新生,从此改头换面,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我……我不知道你们还在找我,很多事情我也记不清了。”宣染摩擦了下脚尖,低垂着脑袋,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现今局面,他下意识想要转头寻觅裴颂的身影,但脑袋移至中途即被刻意转回,他咬了咬嘴唇,再没动作。
船夫眼中的光亮霎时消失,多年自嘲也罢,都没有真正听到来得难过。
父子二人在原地沉默良久,久到宣染快要无法忍耐寂寞,悄悄再度将视线往裴颂的方向瞥。然而一眼看去,原本居于巨石之上的青年却凭空消失不见。
宣染顿时方寸大乱,四周张望着,差点在原地急哭。
船夫这时也缓和过来,暂且接受现实,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小染,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家吗?”
被再次丢下的恐慌包围,宣染几乎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直接就想追上裴颂的脚步。但他根本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连找寻都无能为力。
就在宣染准备直接无视船夫,掉头离开的时候,他后肩突然被人揽住,随即就听见裴颂懒洋洋的嗓音。
“他刚知晓身世,难免激动过度,你也不必步步紧逼。”裴颂语气懒散,实则强大而温柔。
宣染愣愣地抬头,看着对方硬朗的侧脸,阳光模糊了他的视线,莫名其妙的,他心中突然颤动两下,不知不觉中,向裴颂的怀中靠近些许。
船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有些太急,连忙一手拍在脑袋,应了两声:“对对对,是我太着急了。”
宣染攥住了裴颂的衣袖,表情还是有些懵懂。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想离开,这并非是不孝,而是面对一个相当于陌生人的生父,恐怕很难有人接受良好。
但裴颂不想他逃,轻轻掌住小孩的腰,对上船夫:“行了,既然已经见面,你也可以放下心来,至于这小孩跟不跟你回去,那也得看他的意思。今天,便先去祭拜一下尊夫人吧。”
船夫哪里听得这般文绉绉的称谓,自觉折煞,点头哈腰。宣染也没有说拒绝,裴颂回来之后,他几乎全心全意信任对方,只要不把他留下,做什么都愿意。
“好好好,仙人上船吧。”
……
船舫在江河中缓步前进,船夫与儿子重聚,觉得一身都是力气。撑船时完全不费力,那张朴实纯善的面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船舫内,裴颂慢悠悠地倒了一杯水,却不是给自己的,而是递上前,朝向宣染:“我不过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就要哭了?”
宣染尴尬地红着脸,窘迫地伸手接过,一饮而尽,谁知喝水的速度过快,他一个不留神,爆发出连串剧烈咳嗽。
船夫听到动静,连忙放下手中船杆,掀起船帘,从外露出一颗脑袋:“怎么了?”
“没事,小孩喝水呛着了,你也别忙了,进来喝口水吧。”
宣染无端因“小孩”二字微感脸红心跳,好在他刚才咳嗽的后遗症还没消失,因而并不能让其他人戳破内心。
船夫挠挠脑袋,看着宣染有些躲闪的眼神,自知不能把人逼得太紧,连忙摆手摇头:“没事没事,你们歇着,我不累。”
言罢便咻地转身,让其他人窥探不见身影。
裴颂“啧啧”两声,觉得这父子二人确实还有点相似,都是同样的不懂掩饰情绪,明明互相都因重逢喜悦,一人假装没有,另一人则硬撑着不愿接受。
这世道啊,裴颂慢悠悠地酌饮茶水,杯中苦涩让他的精神长久保持清醒,斜倚着靠座,看着面前傻乎乎的宣染,觉得还是逗孩子有趣。
*
离开无上晴后,邹意的剑术精进得飞速,几乎短短一月之内就抵达分神期巅峰。他好似成功突破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瓶颈,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他辛勤修炼的结果,实则不然,邹意从前没有一天落下过修炼,却长久徘徊于金丹期。
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个中原因。
剑锋沾染上了些许凶兽的血,衬得那白刃通红,映红了双眼。
这一个月内,他几乎整个人都埋身于历练,斩杀的凶兽数不胜数,活活将自己逼成了一个修炼狂。
即便如此,邹意仍旧觉得不够,他陷入了一个思想误区,认为若非自己修为不够,董宜修也用不着有自.爆的结局。
他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也无法接受其实对于董宜修来说,死是一种解脱。只能用其他事情将自己的生活包裹,才可以暂且不用多想。
不管藏得多深,董宜修偶尔还是会钻进他的脑袋,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叫师兄。
直到最后,邹意不得不认命,他怀念董宜修所有的音容笑貌,也舍不得对方离开。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就已经失去一切挽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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