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飞坦感到丢人的是,娜娜似乎很快发现了他的情绪,她对他露出个有点抱歉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半遮住那对幽黑晶亮的眸子。
娜娜的母亲,有一头金到几乎是银色的金发,碧蓝的眼睛。即使只有十岁,飞坦也知道她是个罕见的美女。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她的五官和娜娜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稍微放大了一点。
她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这个区里年轻女孩们暗暗崇拜模仿的对象。她高高梳起的发髻,光滑细腻的皮肤,还有说话的语气,注视、行走、微笑的姿态,等等,等等,无不让女孩们着迷又渴望。她们想成为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一年后的一个冬日突然自杀了。没有任何前兆。
她死在社区浴室的浴缸里。
穿着她最漂亮的那身衣服,浅蓝色缎子,从领口到袖口镶着细密的蕾丝花边,衣襟口上是繁复到极致、多看几眼就会头晕的绣花,左襟上别着一枚金属别针。
他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些是他后来听人说的。
库洛洛说那别针是代表勋号和爵位的别针。
在她母亲的尸体被发现前娜娜正在浴室外面的空地上跟库洛洛和飞坦说话。她每次洗了澡之后都会心情很好。对所有人都格外的耐心。
孩子们,不管是什么地方的孩子,都喜欢故事。尤其是那些他们从未听过的,想象也想象不到的,比如说娜娜讲的那些。
不知是与众不同的家庭教育,还是那种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娜娜层出不穷的故事远远比图书上或是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大人们讲的要更吸引人。男孩、女孩,比他们大好多的大孩子,甚至一些闲下来的大人,全是娜娜的听众。
故事的开头都是这样的:
一个孩子说,娜娜,讲个故事吧。
娜娜回答,好呀,要听什么故事呢?
讲个科学家/骑士/公主/巫师/兔子的故事吧。
好吧。从前,有一个科学家/骑士/公主/巫师/兔子……
所有伟大的冒险,惹人发笑的对话,奇异瑰丽的幻境,扣人心弦的情节,全都是这么开始,由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娓娓道来。
但是娜娜不经常讲故事。或者应该说,她不喜欢讲故事。
她每次讲故事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出神,两眼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眸子里晶光闪烁,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在看一部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电影。每到这个时候,故事很快就会结束。
娜娜的故事总是戛然而止,像首刚要唱到最高点的歌,突然被拧掉了电源。虽然故事结尾每次都可以自圆其说到无懈可击,但是总让人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而娜娜脸上,在故事结束的时候总会有一瞬间出现于年龄不合的冷淡和厌倦。
只有在娜娜洗完澡后,她才会耐心的,圆满的,让听众们毫无遗憾的,讲完一个故事。
库洛洛有段时间和娜娜相当要好。所以她跟因为害羞而刻意和她保持距离的飞坦也渐渐熟了。
后来飞坦每次回想起来那天的事情,总觉得对库洛洛有种奇怪的歉疚感。
出事的那一天,娜娜像往常一样,和她母亲一起去社区的浴室洗澡。她洗完之后来到那片堆着几根巨大水泥管道的空地,库洛洛、飞坦,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正在那里玩。
梅尔马上跑过去,要求娜娜讲个故事。
平时,娜娜会微笑的找个地方坐下,通常是那根最高的水泥管上面,她接下来会整理一下裙角,坐下,微笑着说,“好啊。”
可是那天,娜娜皱了一下眉毛,然后有点费力的微笑,“梅尔,亲爱的,我有点不舒服。可以让我静静的休息一下么?”
娜娜自从来到流星街之后总是生病,所以她这么一说,大家就知趣的三三两两走开了。
所有人散得差不多了,娜娜才小声的呼唤,“库洛洛……”她犹豫一下,又看着飞坦,“你们……请陪我呆一会儿行么?就一会儿。”
就这样,飞坦和库洛洛在娜娜身边坐下。
他们坐在水泥管道里面,下午的阳光只能照进来一点,像是个被人破坏的光圈。
娜娜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一直发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飞坦隐约的觉着,她是在等待什么。
果然,过了没多久,有个大人焦急的跑了过来,在他能跑近之前,娜娜像是受惊的猫一样,猛的抓住飞坦的手。
他吓了一跳,因为印象里娜娜虽然待人很温和,但从不主动和人做身体接触。她周围像是有层看不见的薄膜,隔离着、保护着、捍卫着她。
然后,飞坦看到,娜娜也紧紧抓着库洛洛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惊讶,那个大人已经问了一个小孩子什么,直直的朝他们跑过来。
那人走到水泥管前面,遮住了阳光,他半弯着腰,呼了口气,说,“库洛洛·鲁西鲁?请你跟我到总区长那里。”
他们三个人都很震惊。
娜娜剧烈的呼吸了几次,用一种飞坦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只能用“复杂”来形容的眼神看了库洛洛几秒钟,终于送开了手。
库洛洛走了之后,娜娜更加紧张了,她的肩膀开始发抖。手心有冷汗。
飞坦知道通常孩子被带到总区长那里,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的父母在外面做任务的时候遇到了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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