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道:“等看完日出,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回不会又是搪塞我吧?”
“天子一言九鼎。”
于是苏晏为他穿上外袍,两人登上与养心殿相通的三层琉璃瓦阁楼,一口气上了楼顶。
朝阳自天际升起,光芒万丈,照得琉璃瓦反射出绚丽辉光。
皇帝像个初次约会的年轻后生,拉着心上人并排坐在高台边缘,鸟瞰着清晨的京城。
皇宫与更远的皇城,逐渐被阳光照亮,阳光如一道明亮的海浪,掀过重重屋顶、街巷与早起劳作的人影,将整个世界翻到了明媚的一面。
“真是壮美……”苏晏不禁感叹。
皇帝说道:“来这里看日出,也是看日出时的京城。”
苏晏问:“皇爷以前常来这里看?”
皇帝道:“以前都是独自一人,今日与你并肩同看,又是另一种心境。”
苏晏说:“不止今日,还有明日、后日,将来的无数个日出,我都与皇爷一起看。”
皇帝无声地笑了,答:“好。”又道:“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更是全天下人的江山。”
两人都不再说话。
苏晏忽然感觉半边肩膀一沉,似是身边的帝王将头垂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再流泪,而是用尽全力,将这一片繁华人间收入眼底。
日光煌煌赫赫,照耀着崭新一天的大铭。
苏晏知道,朱槿隚就在这里——
他与江山同在。
第304章 有总好过没有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冬,帝崩于养心殿,享年三十八岁。
举国大哀,千里缟素,遗诏传至天下各府州县,官民无不身穿衰服,对着帝阙所在的方向,痛哭不已。
哭丧必须持续三日,这不仅仅是礼制规定,更是臣民对这位治世有成的皇帝最深切的悲痛与哀悼。
苏晏身穿素服、白纱帽,从一群痛哭流涕的官员身边走过,寒风中一张粹白如瓷的脸,白得冷漠且无血色。
有官员停下恸哭,朝他的背影露出不满之色,故意大声道:“皇上升遐,举国哀悼,他苏清河却一颗眼泪没掉,简直大不敬!”
“可不敢这么说!”另一名官员阻止道,“难道你不知托孤赐酒那事?”
“什么赐酒?”
于是官员把圣上如何临终托孤重臣、当众赐毒酒试探,苏晏如何心甘情愿地饮酒殉葬,一五一十说了。那个不满的官员先是愣住,而后摇头感慨:“竟然如此忠烈……唉,我不如他。”
苏晏听见了随风飘过来的字眼,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龙床前的地板上,那杯碧沉沉的酒搁在面前,他从酒杯上抬起眼,撞进了皇帝的眼眸里。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酒里不可能有毒,皇爷也不可能让他殉葬,这又是一个局,为了向在场的重臣,与将来得了他们传扬的更多人,证明他苏晏是何等忠臣烈士,同时也意味着像这种连性命都可以慨然献上的忠烈之士,是万万不会仗着与嗣君的交情,擅专弄权,左右圣意。
而故意把赐酒之举放在病榻前,使他成为通过了考验的托孤大臣,又让小爷拜他为师,这是为他以弱冠之年跻身朝堂最上层,扫清最后的障碍。
用心至此,苏晏虽有点介意自己也被设计,仍痛快喝了那杯酒,陪皇帝演了一出君臣大义。
——但是,再多的大义又有何用?他的皇爷没有了。
那时,并肩坐在高楼,望着朝阳下的江山,皇爷将头垂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熟睡了般。
苏晏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可是现在连回光也落下虞渊去了。
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冲上楼来,后面跟着陈实毓。
自从太后上次禁止他再提什么开颅术之后,他这两个月就一直在得一阁待命,因为担心龙体也不敢离宫,就这么干着急。好容易听说皇帝突然醒了,结果只顾着召见大臣,他就在养心殿的侧殿徘徊,想给皇帝再把把脉。
脉没把到,又听说皇帝与苏大人登楼去了,这下老爷子更是焦急:躺了多久的人,突然醒了,又直接走动,怕不是回光返照!连忙招呼宫人带着担架上楼,气喘吁吁地叫道:“快快!平放,动作要轻,用担架抬。”
苏晏就这么茫茫然站在原地,看他们抬走了皇爷。他突然惊醒似的,叫了陈实毓一声:“应虚先生——”
陈实毓向后摆手:“救人如救火,什么也别说!”
……还有的救,还能救!苏晏一时脑中空白,大悲大喜变换太快,把他全身力气都抽空了。
他愣怔几秒,才跌跌撞撞地追下楼去。
在养心殿的侧殿,有一间专为陈实毓设置的治疗室。去年秋,苏晏离京后,陈实毓按照苏晏以前的提议,把治疗室的所有器械工具在使用前都用滚水烫煮过,地板四壁也时常用热醋熏蒸,尽量做到干净整洁。
如今正式派上了用场。
苏晏追到治疗室门外,看着担架被抬进去。之前因为受刺激失态而被拖出殿外的朱贺霖,正在庭中坐立不安,闻声第一个冲进来,看到陈实毓眼睛一亮:“陈大夫!我父皇没事罢,你快救他!”
陈实毓脸色凝重,极短地犹豫了一下,对太子拱手:“老朽斗胆,恳请太子殿下授命,为皇爷行开颅剖割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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