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面色铁青,急促地呼吸着,眼神中失望大过于愤怒。此刻他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在与混账儿子的对决中心力交瘁,两败俱伤。
“朕……为……你……”他的嘴唇开合,从喉咙深处挤出涩不成声的字眼,逐渐连成了完整的话语,“所做……一切……终成空!”
短短十个字,仿佛耗尽他十八年的养育时光,用一腔苦心筹谋的精魂研磨而成,字字皆是血。
苏晏听出了其中的酸楚沉痛,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一步跨到朱贺霖身边,伏地而拜,哽咽道:“皇爷!是臣辜负了皇爷的一腔心血!臣不但没把小爷教好,还累他被私情所误,对不起皇爷病榻前托孤的心意,对不起与皇爷并肩相看的江山。都是臣的错……事到如今,臣无论应了你们中的哪一个,都是使父子失和的罪魁祸首。臣无地自容,只能斩情,从此与皇爷、小爷只做君臣,再无逾越。若是连君臣都做不成,臣……我便隐退江湖,永不踏入朝堂半步!”
“他开口了。”朱贺霖说。
苏晏正伤心,没来得及反应,直到朱贺霖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带着一种十分微妙的神情重复道:“我是说,父皇能开口说话了。”
“……?!”苏晏蓦然抬头,目光撞进朱贺霖隐隐带着笑意的眼神里,又转去看景隆帝。
景隆帝也意识到,自己是被逼到极处,一股逆气方才冲出喉咙,打开了闭塞的通道。
朱贺霖安抚地用袖口擦了擦苏晏的眼泪,又朝景隆帝拜了一拜:“父皇切莫为我方才的混账话伤神。我知道父皇一直对我用心良苦,便想以此刺激一下父皇,看能不能成为医治心病的心药。”
景隆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面前两人一手扶起一个,久未使用的嗓音犹带沙哑:“你的话……真真假假……未必都是药。”
朱贺霖眼底掠过心虚与愧疚之色,却并无悔意:“父皇说得对。我衷爱清河,此生只认准他一个是真的;想要迎父皇重登大宝,而我退居东宫继续当我的太子,也是真的。
“我想还位于父皇,并非不愿担责,而是觉得父皇比我更适合做大铭天子。我对清河绝不放手,也并非要与父皇争夺挚爱,而是希望父皇与我谁也不要割舍,谁也不要辜负。
“父皇,你说这世上之事,真的就不能两全其美吗?”
景隆帝沉默了。
苏晏也沉默了。想起沈柒、荆红追、朱槿城与阿勒坦,他的灵魂受到了良知伦理与“情钟我辈”的双重拷问,发出了垂死般的哀鸣:谁也不辜负,六全齐美行不行……
景隆帝抬手,按住了朱贺霖的肩膀,沉声道:“朕不会再回朝,也不会再以景隆帝的身份出现在臣民面前。‘景隆’年已然过去,如今是‘清和’年,朕相信这个年号会很漫长。
“朕被‘天下’二字绑在那张御座上,呕心沥血十八年,如今终于可以卸下肩头重担,悠闲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至于你,接住你爹移交的担子,好好挑着罢!”
“我怕我走歪了,挑洒了,总不如爹做得好。”朱贺霖苦笑。
“贺霖,你做得很好。朕之前敢把你架上火堆,就是相信真金不怕火炼。”景隆帝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夸奖他,“记住,你是大铭天子,更是我朱槿隚的儿子。我大铭开国一百一十七年,历经四代帝王,有创业之祖,有守成之君,今后就由你、由辅佐你的清河,一同去开创新的盛世。”
牢门外,褚渊与龙泉面色沉毅,耐心地等待圣驾出门。诏狱外,夜色中列队而立的锦衣卫与腾骧卫被冲天而起的火光吸引,纷纷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走水了!”
“那一处烧起来了……又一处,快看!”
“这不是寻常走水,是有人在京城各坊放火!”
喧哗声逐渐传进褚渊与龙泉的耳中,两人脸色乍变,对视一眼,一人掠出甬道探看究竟,片刻后返回说道:“火势甚烈,快去禀报皇上!”
沈柒背靠檐牙,坐在屋脊的阴影处。
四月底夜风温暖,他的手却在颤抖,寒意从四肢凉进肺腑,旋又化作烈火在焚烧、虫豸在撕咬。他用颤抖的手指捏住一枚“心太硬”,试图放进嘴里,半途就失手掉落了。
于是他捧着纸包,直接压在了脸上,从纸张边缘露出一双困兽般绝望又狂厉的眼睛来。
奶的香、枣的甜、杏仁的苦,在他唇齿间爆发。他狠狠咀嚼,用力吞咽,抵抗着从骨缝里渗出的、越发强烈的渴望与痛苦,心底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清河……清河!
同一道月色下,宁王正在靖北军的追击下仓皇奔逃。
与此同时,离京二十里的荆红追回望远处的亮光,心念一动,纵身跃上树梢,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极力眺望。阿勒坦策马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我要走了。”荆红追生硬地说道。
“不打算继续监视我了?不怕我杀个回马枪?”
“你继续前往太子城,准备两国会谈之事,我回京看看情况。”一丝懊恼之色从荆红追眼底闪过,“我不该答应大人送你一程。”
言罢他猝然施展轻功,像只林中夜枭掠过树梢,眨眼间消失了身影。
阿勒坦略一沉吟,用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夜空中盘旋的海东青俯冲下来,落在他的肩头,闻声而来的还有王帐侍卫长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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