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子“啪”的一声落在石台上,落在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屏息观战的侍卫们中,有略通棋艺的,忍不住嘀咕了句:“四面绞杀,落子天元?怎么是一步莫名其妙的闲棋……”
但鹤先生的脸白了。两颊苍白,嘴唇却咬得殷红,他死死盯着天元处的白子,从看似脱离全局的表象中,窥见了攻向四面八方的一步妙手——
上方苦于失联的白阵,因为这一手而联络中原,打通了出路!
下方正在攻击白棋薄处的黑子,被这一手封住了攻势!
左边的黑棋看似安稳,被这一手占据了攻击据点,白棋随时可以发起猛攻!
右边黑阵原本扣住白棋,可以杀向中原,却被这一手占据了必经之路,牢牢扼住了命门!
这一手天元,既是己方左右逢源的活跃全盘之棋,又是同时进攻四面的克敌制胜之鬼手,看似脱离全局,实则搅动全局,实为惊天逆转!
而为它打造出如今的覆盘之势的,追本溯源,却是之前那个毫不起眼的弃子——不,是那个伏笔!
鹤先生手中的黑子颓然落下,在长久的沉默后,长叹一声:“余输了。”
苏晏道:“尚未收官,黑棋犹有一争之力。”
鹤先生摇头:“余已看到百手之外……纵然穷尽所学去斡旋拼杀,也还是要输一目半。余收回前言,这不是别人的棋道,是你的棋道。”他抓了一把深色石子,缓缓洒在棋盘,以示认输。
苏晏将那枚白玉棋子收回掌心,紧紧攥住,目光掠过亭外松树梢,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露笑意:“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你的围棋老师是谁?”鹤先生问。
苏晏歪了歪头:“是一位国之圣手。在开局之前,你不是已经提起过他了么?”
鹤先生转念后,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合乎情理:“是景隆帝?难怪都说你苏清河圣眷非凡,两朝荣宠不衰。先帝之徒,今上之师,呵呵……”
苏晏被“呵”得不舒服了,决定再给他个打击,便将掌心的白玉棋子展示给他看:“治孤之术是我的老师教的,这枚白子也是老师示范时用过的。来,把你的手给我。”
鹤先生不解地挑了挑眉,伸出右手掌,苏晏捏住了他的四个指尖。
朱贺霖回过神,用力咳了一声。侍卫们架在鹤先生脖颈上的刀剑警告般收紧,割出了道道血痕。鹤先生无暇顾及伤口,聚精会神地看着苏晏的手,感觉他在自己掌心写字。
苏晏写道:就在一个时辰前。
什么一个时辰前?鹤先生有些莫名。但把对方的前后话语联系起来后,他仿佛焊在脸上般云淡风轻的神色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治孤之术是我的老师教的,这枚白子也是老师示范时用过的,就在一个时辰前。
……景隆帝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苏晏继续写了四个字:金蝉脱壳。
鹤先生的脸白得惨无人色。真相在这四个字里呼之欲出……开颅术并未带走景隆帝的性命,反而给了他金蝉脱壳、藏身幕后布局的机会。弈者最终大败的原因,除了异军突起、力挽狂澜的苏晏苏清河,恐怕也少不了那位绝世棋手的暗中谋划罢!
原来弈者与他,早在两年前就已踏入了对方的陷阱,从来就没有过胜算。
那么投奔而来的沈柒……
“沈柒……是间者?”鹤先生哑声问。
苏晏写下最后两个字:孤棋。
沈柒是孤棋,是弃子,却也是伏笔,是这个扭转乾坤的终局开始的第一步。
鹤先生发出了一连串的惨笑,最后化为了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角泛出泪花,喘气道,“多谢告知,使余不至于至死蒙在鼓里。作为回报,余亦有一件事,要告诉苏大人。”
他向前倾身,想对苏晏附耳道来,但御前侍卫们哪里容得他靠近,纷纷呵斥阻止。于是鹤先生也长长地伸出手臂,以指为笔,在苏晏掌心写下七个字:
他、的、瘾、终、生、无、解。
谁?什么瘾?苏晏拒绝去想,更拒绝去信。但鹤先生那么温柔地凝望他,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意味,缓缓摇了摇头。
鹤先生松开苏晏的手指,抱琴起身,对侍卫们说道:“刀剑可以收了。我教崇尚光明烈火,教宗自有归处。”
朱贺霖见苏晏怔然坐着不动,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是心神大乱的模样,担心他七情伤复发,又急于知道鹤先生是否真布下了玉石俱焚的后手,一边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药瓶,将御医所配的安魂定心丹塞入苏晏口中,一边扬声下令:“拿下他,留活口!”
意思是打伤也无妨,留口气就行了,侍卫们得了圣意,当即围攻捉拿。鹤先生纵身掠出琴亭,以真气灌注琴身,拨弦反击。
此时奉命去拷问落网教徒余孽的那名指挥佥事匆匆赶来,向朱贺霖禀道:“皇上,臣已拷问出多处藏匿黑油、火药的密库,口供交叉核对后,确认无误。”
那么大的量,鹤先生一人搬不动,必然需要助手,而一件事再怎么隐秘行事,只要参与的人多,就必然有泄密的可能。朱贺霖心下一定,朝鹤先生喝道:“都听见了?你的最后一招也失灵了,还不束手就擒?”
鹤先生并未变色,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手指滚动琴弦,一声长音轰鸣将侍卫们震退两步。他问朱贺霖:“余若早在琴亭之下埋设火药,于棋局中引爆,玉石俱焚,你贵为天子又能如何救苏晏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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