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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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历在台湾书展期间与张女士打得火热时,我们故事中另一位女主角宋玉卿小姐却始终未出场。图书进出口业务的洽谈,原本天经地义应当是扬子图贸进出口公司进出口部经理宋小姐的职责,何以又由总经理邬历越俎代疱了呢?这当然是邬历深思熟虑的结果。
开展前夕,宋玉卿小姐被邬总经理委派到深圳去与一客户洽谈一批进口业务。对于邬历的用意,宋小姐当然是心知肚明的。她的存在已成了他继续猎取新对象的障碍。她对邬历的为人是再清楚不过的。而宋小姐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到公司来,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清理进出口部的账目,发现随着宋小姐消失的还有欧州一客户的50万美元的业务款,被宋小姐擅自转到了x国。
也就是说宋小姐携巨款潜逃了。
也自然平息,事件本身也就不了了之了。然而,这50万美元的国有资金也就永远沉人了异国的黑洞,不知了去向。
宋玉卿小姐貌不惊人,行不出众。过去在人们的印象中她只是邬历先生的小影子,小,是一个姣小可人,善解人意,办事精明却又默默无闻的小女子。她长期蛰伏在邬历先生的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故而也不甚引人注目。她的携款潜逃使过去小看她的人们对她重新开始刮目相看起来。
其实宋玉卿这个小女子是一位极有心计的女人。她有着天真未泯的少女形象,而内心的世界却极为丰富复杂。她出身寒门,父母亲都是工人,她却有着极高的人生企盼和远大的政治抱负。有如长年生活在地上的人那样渴望升入星月灿烂的天堂,因为那里被描绘得实在太美好,太令令人想往了。她的内心世界里渴望出人头地一卜天摘星捧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就有如发酵的馒头那样迅速膨胀起来。涉世越深,卷入的事件越复杂,她的内心世界就越斑驳陆离,尽管她那张苹果脸仍是那样红润可爱,外形装扮仍是那样清纯。那是因为邬历的存在,使人忽视了这个小女子的价值。连她的顶头上司都为她的巧妙包装、良苦用心所迷惑。这50万美元的移民投资,原来是邬历与她共同策划在东窗事发后潜逃x国的备用资金,却被她单独携带出逃,这无疑是对刚刚走了情场桃花运,又撞上官场梅花运的邬历雪上加霜的~击。这一击使他永远与官场无缘,意味着他前期对于谭冠的政治投资功亏一篑而无可挽回。盛怒之下,他把他与宋小姐照的那些春风得意的照片剪得粉碎,烧得一干二净,以泄心头之忿。
对于宋小姐的叛他而去,他早有察觉,只是没有在意。因为在他看来男女情事原本就是随随便便的事。那个加入了x国国籍的深圳人陈笑,一个圆头圆脑的电脑商人看上去笑容可鞠,像是一个小弥勒佛,一副与世无争模样,却没有想到他不仅了他的小,还拐走了50万美元的资金。这事虽然为了自身利益,谭冠、崔牛牛也会本能地为他遮掩,但却彻底地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在邬历的逻辑中政治前途的中断,也就意味着经济利益会随之消失,所谓“弄权”还不是像玩杂耍那样让手中的鸡蛋变成鸭子,让鸭子变成老母猪,让老母猪变成牛。这既是谭冠的逻辑,也是邬历的哲学。他崔牛牛凭什么当了副厅长还要兼省店总经理?无非是为了权,有了权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谋取利益,比如女儿可以免试保送进大学,那是因为大学校长的儿子被安插进进了省店,这是权力的互换。古代是“求田问舍为子孙谋”,现代当然更文明一些,当今知识商品化的标志是能进大学,当然也是一种价值的象征。凭什么他的女儿能够保送进大学?那是因为崔牛牛动用了40万公款以支援老区的名义,帮助女儿所在中学的挂钩单位——延安的希望小学投了40万元资。别看他的还锣鼓喧天地大吹大擂,大肆宣传,视为书店的一大善举,骨子里的动机却肮脏得见不得人。巧青伪饰的假公济私,这和过去封建社会捐钱买官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名目更巧,幌子更堂皇罢了。弄权弄到名利双收的地步,官场魔术的演示算是出神入化了。老子我比起崔牛牛副厅长兼总经理确实差了一筹。崔牛牛总经理现在又和谭冠这个过河拆桥的老狗口在拼凑什么发行集团,什么狗屁集团。别看吹得天花乱坠,明眼人准还不知那是为了“集权”。在市场经济发展的今天谁还想变着法子集权走计划经济的老路,那无疑是把新华书店往死路上整。搞了集团,他崔牛牛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拒不执行省委组织部的正确决定,拖着不到局里上班,置组织部门的三番五次的命令而不顾,大言不惭地我行我素,天马行空地寻权捞钱。崔牛牛总经理抄起魔术师的魔木棒,挥动魔术手枪又要来演示一出空箱变美人的绝技,且看他那戏法如何变。邬历脑海中陡然出现了那戴着大礼帽,穿着燕尾服,留着八字胡的崔牛牛的形象。那形象高大伟岸,充满阳刚之气,满面红光的四方大脸上嵌着一对牛眼,炯炯有神的双眸四周布满凸凹不平的春春状肉刺。这官场“魔术师”何时又衣冠楚楚地变成了董事长?他忘记了这崔牛牛原本就出身于梨园世家,当年进入部队宣传队,一会出演郭建光,一会反串胡传魁,反正是善于变脸换角色的。那一副小生和丑角的扮相一样逼真形象。有一年厅系统春节联欢会唱《智斗》,他一人出演4个角色,刁德一和阿庆嫂也唱得精彩绝伦,无可挑剔。这官场智斗比舞台上的智斗要复杂得多啊!那崔牛牛先生是高明的演员:有着郭建光的伟岸外表,阿庆嫂的神采语言,再加上胡传魁的内在贪婪和刁德一的狡诈阴险,也就有点无往而不胜了。我是彻底败下阵来,从里臭到外了。毁就毁在未认清宋玉卿这个小骚货的真实嘴脸,被郑东、老荣这些王八蛋抓住了小尾巴。
邬历愤愤不平,牢骚满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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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可怜的小邬历无名火中烧,在那儿赌天咒地,发泄郁忿的时候,宋玉卿小姐却傍着陈笑先生坐在飞向x国的飞机上。她梦寐以求,朝思暮想的愿望终于实现。一种摆脱了羁绊,冲向自由的感觉油然而生,望着机舱外的蓝天白云,白絮状的云彩掠过机舱的窗口而去。她的心情与外面的阳光一样明朗,她仿佛徜徉在天国的门口了。她想到了她的家庭,她可怜的父亲,她所走过的人生之路……真正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啊!不禁感慨万千,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5年前的一个闷热的苦夏。鸽子笼一样的小屋里,闷得透不过一丝气来,久病于床的爸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和癌症顽强拼搏3年的老人,骨瘦如柴,头发斑白,脸瘦得只剩下一个骨架,像是一只没有生命的骷髅。只有那对失神的大眼还流露出少许生命的光泽。母亲在他的身旁嘤嘤哭泣。
爸爸用最后的气力拉着女儿的手,嘴唇嚅动着,用轻若游丝般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小妹……要好好地干呀……为我们宋家争气……”这话仿佛是拼着全身力气说出来的。
说完他死死地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他带着欣慰的笑容和满足告别了人世。这个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老英雄,老驾驶员,老党员,工厂里的老先进工作者,下岗待业数年的老工人,走完了自己59年的人生道路,在工人新村简易的筒子楼是满足地闭上了双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想到多少年来钟爱自己的老父亲在贫寒疾病中进入另一个世界,她失声痛哭。
几天后,追悼会在殡仪馆隆重举行。哀乐低徊,吊客如云。父亲的生前友好,木然地向遗像鞠躬如仪。工厂的领导致悼词,评价之高,悼词之美,实在出乎家属的意料,那简直是工厂的王进喜。以至于她对可怜的父亲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辛劳了一生的爸爸孤独地躺在冰冷的玻璃棺材里,四周置放着鲜花,他那苍白的脸上抹了油彩,干瘪的两颊被铁丝撑起,脸形显得丰满了一些。这位苏北农民的儿子,18岁就响应了祖国的号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朝鲜战争。战争结束后,他就满载着荣誉和一身的伤疤,复员回了古都市,至今他的脑袋里还留着美帝国主义的弹片。他是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离开人世的,那蓝色的咔叽布中山装上缀着战争时期的军功章、和平年代的劳动模范奖章,红色的绸布四周排满了优秀共产党员和先进工作者的证书,这是这位朴素的老工人留下的唯一遗产。另外还有8000多元未能报销的医疗费用。父亲抗美援朝时期的战友,工厂里的工友、领导,周围的邻居排成一列,鱼贯和家属握手。那行列里有白发苍苍的将军,那是从小与父亲在一起的放牛娃,他们同年当兵,一起在志愿军汽车团开车,他现在却是军区后勤部的部长。那位仪表堂堂的大公司经理,原来曾经是爸爸班里的战士,也是爸爸手把手带着学会开车的徒弟。总之,那些叔叔、伯伯很多都是与爸爸共同战斗过的战友,他们却带着驾驶员坐着奥迪车前来告别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在宋玉卿看来,为别人开车和坐别人开的车那感觉确实是不一样的。而他的爸爸,至死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个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普通百姓,一个终其一生都勤勤恳恳为别人开车的人。这种强烈的反差,对她的刺激太大,已至于她竟然在遗体即将推进火化炉火化的那一刻,嚎啕大哭地抱着爸爸的遗体不放。她哭爸爸的早逝,哭命运的不公,哭自己家庭的不幸。总之,她需要用眼泪诉说的东西太多,干脆痛痛快快地发泄一次。她从心底里发誓再也不走父亲所走过的人生道路。
作为为她的领导和单位的代表,邬历也参加了爸爸的追悼会。当爸爸工厂的领导念悼词的时候,那些神圣而光荣的字眼修饰着的仅仅是一个已经去世的普通的驾驶员,而这位经过战火考验的老战士有可能向社会索取更高的回报。但是他始终以劳动人民的朴实,一次次地服从了组织和命运的安排,尽管他有可能得到他需要得到的位置。然而,他讯据自己实际的能力婉言谢绝了组织的安排。站在父亲遗属行列中的她,看到了表情木然垂首而立在吊客中的邬历。他们甚至于眼光还埘视了一下,她分明感到他眼中的异样。而她过去在邬历的眼中无论从风度到学识,俨然像足大家闺秀的模样。父亲的去世使她的家世真相大白,她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女儿。邬历会怎么看呢?那眼神中分明有几许鄙夷的成分。其实这是她本人的多心和过分自尊后的敏感。对邬历来讲,女人就是女人,只要拥仃女人的特点和年龄相貌上的优势,是不分阶层和贫富的。洗衣的浣纱女和显赫的贵都一样是供男人享用的物品,只要性格温柔、顺从、够味就行,在家世方面他没有挑剔,也}午小家碧玉更能使他随心所欲。他感到惊异的是这个小女子竟能将自己包装得那么严密。这多少使他产生了警惕,这证明她是一个圾有心计的女人,内心不如外表那么清纯,因而多了几分戒心。
她降生于那个动乱的年头,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在她之前还有3个哥哥。她是被父亲视为掌上名珠的独生女儿。从上小学到中学,她都以自己要强的个性、优异的战绩成为班里的佼佼者,她一向不甘居于人后。她进入中学后,十年动乱已经结束,学校的教学秩序渐渐恢复。中国开始了新的腾飞,原本差别并不太大的社会各阶层,有的迅速富裕起来,与一般人拉开了差距。她看到了郊区新落成的别墅群与自己家居住的这片1958年大跃进中崛起的居民小区之间的巨大贫富落差。那里风景优美,环境整洁,服务设备齐全,住宅明亮宽畅。而她所生存的环境却房屋拥挤,空间窄小,道路肮脏,尘土飞扬。这使她看到了社会的不公平,看到自己的家庭处于实际贫因的地位。面对日益严重的社会腐败现象,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她如饥似渴地学习,课余时间人量阅读中外名著,使她感觉自己是巴尔扎克《幻灭》中的吕西安,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为了摆脱贫困,她必须跻身于她心目中的权力阶层和大腕群体。她想凭她的能力她是能够达到的。她开始沿管自己的理想之路奋力拼搏。高考落榜后,她并不灰心,终于考取了古都职业夫学的财会专业。3年以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大专文凭。对于婚姻的选择,也显示了她苦心孤诣的追求。她是非高干子弟不嫁,那怕不惜牺牲男女问最宝贵的爱情,电要完成某种交易。她的老公公是古都职业大学的校长。为了毕业后能分配到较好的单位,这位长相不俗,自命不凡的校园才女竟答应嫁给了校长其貌不扬的儿子。丈夫不仅人长得瘦小猥琐,而且不到30岁已经秃了顶。可以想象,这样的男人在选择对象时有多么困难。而她却一口答应了校长替儿子的求婚。她的条件是分配时必须分到好的单位,以后争取办出国。老头无不答应。果然老校长找到了邬历,邬历一口答应将她安插到他主管的出版社。因为职大校长原来是古都师大副校长,与邬历不仅有师生之谊,还是当年邬历父亲的同窗好友。这双重关系使宋玉卿小姐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出版社。她自然而然地成了邬历在事业上的得力助手,感情上的亲密明友,给双方都很不幸的婚姻带来不少的补偿。她在出版社的地位也节节上升,她初次尝到权钱互换带来的巨大好处,无论在虚荣心上和经济上郜带来了极大的满足。然而,又由于她深深地介入了邬历所干的一切,甚至可以说是他们俩合伙所干的一切,又使她洞悉了权钱交易所引发的罪恶。她的文化素养和独立不羁的秉性使她不仅对邬历的为人有了入木三分的了解,又使她绝不愿意长久地被绑在邬历的战车上去招摇过市甚至于冲锋陷阵,最终共同走向毁灭。她追求的目标绝不是毁灭,而是人生的辉煌。这辉煌包括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如果出于公心,为了国家和人民利益,这种愿望可以称为崇高的理想;如果为了个人的,那就是一种可怕的野心。这心已经为权力和金钱刺激得无限膨胀,只是这颗膨胀的野心暂时掩盖在靓丽的外表之下。这野心有点类似于《红与黑》中的于连。因为于连的身世与她的身世有几分相像,都是出身于贫寒的有志青年,而希望能够借助某种势力,为个人晋升于他们心目中的上流社会而拼命挣扎。她知道她与邬历的苟合和她与丈夫的凑合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她仅仅是邬历玩弄的一个对象,但为达到自己某种潜在的目的,她必须忍辱负重,装扮成心甘情愿地接受邬历的玩弄。她心中的潜台词却是,你玩弄我,我也玩弄你,就像是于连周旋于德瑞那夫人和玛特儿侯爵小姐之间,巴日东太太玩弄过吕西安后,又遭到吕西安玩弄一样,邬历只是自己人生棋盘上可资利用的棋子,当这枚棋子已失去它的作用时就可以像抛弃一块抹布那样把它抛弃。金钱和权力的法则是绝不同情弱者的。当邬历从人生舞台巅峰滑落时,也就是他从扬子社调到扬子公司的当儿,虽然有着谭冠厅长那双有力的大手相托,但是那下滑的惯性和邬历有恃无恐胆大妄为的本性,决定他跌入深渊只是迟早问题。当他与台湾小女子打得火热时,聪明的宋玉卿已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可怕前景,使她必须尽快从邬历的战车上解脱出来。也就是说在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前,她必须选择好飞鸟各投林的路。天赐良机的是,邬历被张丽姗这小女子弄得神魂颠倒,根本无心顾及到她。
她先是通过邬历的签名、盖章,轻而易举地将50万美元从公司的账户转到了欧州x国陈笑先生的账户。陈笑先生以带资移民的名义为她办理了x国的国籍,这需要30万美元,还有20万美元算她的股金加盟了陈笑先生办的公司。这公司在x国注册,却设办事处在中国的s市。陈笑先生是中国e省k市人,是我国批公费派往德国的柏林大学的留学生。在德国获得电子计算机专业硕士学位后,归国到了s市s大学任教。后来下海办电脑公司。又以德国柏林大学硕士的身份以智力移民的方式加入了x国国籍,注册了公司,这就成了洋鬼子了。而这洋鬼子的中国国籍又未注销,他成了道道地地的拥有双重国籍的人。扬子公司曾通过陈笑先生进口过x国的一批图书,也算是公司的客户。因而货款划入x公司的陈氏公司纯属正常的业务交往,一般是不会引起怀疑的。国有资产就这样被转移到了国外。这是宋玉卿小姐实施自己的人生计划的最关键一步,从她开始宋氏家族的命运会有一个辉煌的转折,父亲的一生遗憾,将由她来进行补偿。原来这一步她是想借助于她的老公公来完成的。然而,这个糟老头子离休后,权势已失,自然无法实现诺言,只好由她自己来实践。至于婚姻在她看来只是某种契约,当这契约的某些条款没有兑现时,她作为契约的另一方也就没有义务再去承担责任。她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走了,她在父亲追悼会上立下的誓言很快就要变成现实。
此刻,波音747正盘旋在x国的上空,阳光照耀下的黑森林莽莽苍苍,碧绿的牧场,像是逶迤的画卷展现在她的眼底,远处教堂的尖顶像是灯塔那样呼唤着一个颠簸于人生浪峰波谷的游子。她眼底腾现出一片光明,这光明预示着她将有一个辉煌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