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
他指着一个地址说:“你去找他。他原来是市作协的驾驶员,现在在珠城承包一个什么‘北拱图书公司的商场部’,听说牌子很大,
生意不怎样。二弟,你的能耐超过他百倍,相信你定能成功。”
接着他看着夏平说:“老2你在北京当过兵,人头熟悉,找一家出版社承包一个发行部,打合法旗号搞书,总比非法的强。你找这个人,这是京城出版社的发行部主任。你们各自发挥优势,一南一北相互照应,老2你搞发行,老三你搞印刷,可以采取‘买卖书号’
的办法。这样比较保险。”
说完他长叹一声说:“你们赶快走吧!一会儿警察准到。”
夏平、冬平两兄弟哽咽着说:“大哥,你怎么办?”
大哥秋平用忧郁的目光盯视着两兄弟说:“你们不要管我,我是残疾人,最多罚点款,关几天就会放出来。再说老娘要有人照顾,不管你俩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你哥。你母亲,兄弟仨要互相帮衬。”说完他艰难地架起双拐,从自己睡的床上搬下了枕头,用刀挑开枕头,拿出了两个布包,给冬平、夏平每人塞了一个。
两万元钱,你们拿着远走高飞吧。赶快走,没准今夜省城的警察就会赶到市里,你俩走吧,
走吧,远远地走吧。”
“大哥,你!”两兄弟看着眼前皮肤黧黑的大哥流出了眼泪。他们抱头痛哭。这时外面响起了警车的尖厉叫声。
大哥推了他们一把,决然地说:“你俩走吧,他们来了。”
大哥熄灭了店内的电灯,像老僧人定那样坐在铺上,一副从容赴难的气概。夏平、冬平两兄弟从书店后门悄悄地溜出去,消失在黑夜中。
几分钟后,警察破门而入,带走了残疾的大哥。
两兄弟没有走远,他们躲在书店对面的房屋角落里,看着书店的动静。两双黑暗中的泪眼目睹了这个令人揪心的场面。大哥撑着双拐,仿佛是向兄弟行了一个告别的注目礼,又仿佛是潇洒地甩了一下长发,反正那最后的一瞥使他们终生难忘。
警车呼啸而去。夏平、冬平带着各自的媳妇双双出关,一北一南去寻求自己的人生道路去了。
冬平的媳妇长着一张狭长而丰满的脸庞,皮肤略显粗糙,大大的眼睛。透出几分精明。他们在婚后一直互敬互爱。夫妇二人可说是患难与共,艰险共尝,艰苦创业,感情的变化是在他们到了广东之后。冬平凭着大哥的关系,加上自己的魄力和胆识确是赚了点钱,那些性情开放的南国女子开始围着李老板转了,夫妻的隔膜开始出现。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妻子想操纵财权,这是李冬平所不允许的。
冬平先是蛰伏在g市的小巷里,凭着大哥给的一万元钱本金,私自刻了几枚香港、澳出版社驻国内办事处的公章,开始打着港澳出版单位名义,买来出版社的书号,制作图书。他在外面跑业务,老婆在家收钱,他活动在北京、武汉、江苏、广东等地。这时他的二哥也在北京扎下了根,先是住在地下室里的招待所,后来本人承包了某出版社的发行部,就开始以出版社发行公司的名义活动。冬平他打着香港出版社机构名义,先是花钱收买出版社总编办、发行科的人员,后用很低的价位购买了一批已出图书的纸型,
签定了《再版图书协议书》。每册加印8000册,改换封面,提高定价。他用出版社开具的印刷委托书和发行委托书到二哥联系好的印刷厂印制成书。每册随意加印3~5万不等。通过东北大哥的点和南方他自己的点,也即打着新华书店总店北拱公司商场部的牌子在南方发货。这…一线的生意做得不错。她的妻子用赚的钱还在g市郊区购买厂房产,把她的母亲接来帮忙,照看她与冬平的儿子。这时他们的儿子已经出世,快满周岁了。
他与妻子的感情出现危机是在溪城大酒店懈逅美丽的艾彬红小姐,这女人自称《溪城日报》女秘书。艾彬红那南国佳人如出水芙蓉般的细皮嫩肉,南方妹子的白皙水灵,大家闺秀般的大方娴雅,当比他的北方黄脸婆要有魅力得多。尽管这艾小姐年龄要比妻子大,看上去却比妻子要年轻漂亮性感许多。一个北方汉子剽悍强健透着无限的青春活力;一个南方小姐美丽清秀浑身洋溢着灵气。于是他们南北交融,一拍即合。当他们在溪城的东窗事发,
在古都遇难被郑东一伙追得走投无路,双一起飞返南方时,已俨然如夫妻一般。尽管妻子虎视眈眈,醋性大发,却也无奈自己的丈夫,
他有能力,有钱,而她需要他来赚钱。他们的儿子已快两岁了。
这对露水夫妻被公安部门通缉后,又亡命到了h省。
一个改名李一帆,一个改名艾莉莉,遇到同样沦落到h省的任铭书社长。李一帆被任社长作为人才引进,成了出版社音像部主任,艾莉莉通过自己在德国的妹妹又与赫伯父子挂上了钩。以后他们喘息未定,正待东山再起,不期又遇到了老对手郑东,虽然几次脱险。但是郑东像是克星那样追着他们不放。他们是交华盖运了,这次看来他们要死在郑东手里了。但愿莉莉这小狐狸精不要落网,她知道得太多。其他人如邬历,任铭书,他们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吧,他们这些人的秉性他清楚,官场中人见风使舵惯了。尤其是邬历这小子,看样子就是一个甫志高。我反正是死蟹一只,交待了也是死,不交待也是死,不是俗话说嘛,“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最多几年”。邬历、任铭书的交待和郑东掌握的材料还不至于判我死刑,我就是“张春桥上法庭——死活不开口”,叫他们神仙难下手。这次落网,不知道远在g省的老婆怎么说,可能她会提出离婚。离就离吧,反正这婆娘早就和我貌合神离了,我知道她手中有钱,她有房产,这房产和钱就全留给她了。权当送给儿子了。
李一帆的脑袋瓜子在走马灯似的胡思乱想,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声断喝:“李一帆,起来!提审了。”
他从香甜的梦中惊醒,他提了提不扎裤带的长裤,整了整那深蓝色的囚服,趿着老大换给他的破布鞋,去了预审室。
胖胖的侦察员小李和另一个高个子警察在预审室等他。在接受问话前,他们先递给他一个大包袱,小李说:“这是你老婆带给你的,里面有洗漱用具、棉被、换洗的衣服,还有一千元钱。你点点数。这一千块钱可换成代币券,在看守所买生活必需品,注意把代币券保管好,否则你同室那帮混蛋会抢了去的。”小李说完对他还笑了笑,态度很温和的样子。
捧着大包袱,他双眼湿润了,他失神地问道:“她人呢?”
小李板着脸说:“按规定,犯罪嫌疑人在羁押审查期间不能会见家属的,她走了。”
他失望地坐在小椅子上,准备接受审问。他决心已定,反而显得从容镇定了。
163
李一帆和邬历再次见面是在法庭上。
5个月后,李一帆团伙制作和贩秽物品案在古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大法庭开庭审理。
李一帆、邬历、黄力军被分别从看守所提了出来。
那天的法庭布置得特别庄严肃穆,天蓝色的横幅上白色的会标悬挂在法庭的审判台上方,中间紫红色的帷幕上悬挂着金色的国徽。台上审判长、审判员、公诉人、辩护人的位置已全部设定。
当他被押下警车,走进春天的阳光里时,微微感到有点目眩。
他脸色显得很苍白,精神还好,他努力要使自己镇定一点、从容一点,不要给人精神崩溃的感苋。
他被押下囚车的一刹那间就感到今天的审讯不同一般。摄像机、照像机的镜头一起对准了他。他努力想昂起脑袋,摆出一副江湖好汉从容赴法场的架势,心想人活着就要争一口气。那站在最前列的漂亮小姐,看那台标就知道是中央电视台的。其余的都是省台、地方台的,看来我这案件惊动了中央,我李一帆的形象今晚将会出现在全国的电视台上。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身后的邬历,这小子一脸不振的样子,目光呆滞,步履蹒跚,小尖下巴显得更尖了,鼻梁上的眼镜怎么断了一条腿,小腿肚子好像一直在颤抖。
他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包、软蛋,看他那样就是整一个甫志高。”
他看到了第三辆警车押下来一个瘸子,这瘸子架着双拐,艰难地挪动着因小儿麻痹症而萎缩的左腿。这瘸子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但显得很自信、很从容的样子,比邬历那模样像是强百倍呢。
这人他不反感,反而有点赞赏他那满不在乎的从容气质。看来也是一个老江湖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大哥。
那个远在东北老家的大哥秋平,最近他做梦都梦见他,对他越来越思念。这几年他只顾了赚钱,东躲西藏几乎把大哥忘了。他过得怎样,还开小书店吗?他知道二哥这几年在北京发了财了,书的生意搞得蛮火红,买了房子,把老娘也接到北京了。几年来虽然有风险,被北京的公安和新闻出版部门查过几次,最终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滑掉了,那年在g省倒光盘,因为自己的逃脱,他把责任全推到我的身上,又因证据不足滑掉了。这不跑到河北换了一个名字,去承包了一家新华书店下属的公司,干得不错。老娘和二哥的媳妇一直安安然然地住在他买的房子里。只有可怜的大哥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家乡苦熬。我这个混蛋早干什么吃的,
现在自己落难了想到自己亲人,得意的时候为什么就想不到老家的哥哥呢?他眼睛湿润了,流下了眼泪。
那个讨厌的记者正对着他流泪的双眼拍照,他感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用手擦了擦挂在脸上泪水,嘴角又挂上自信的微笑。他神态自若地迈进了羁押室,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他的搭档艾莉莉,这小骚货八成是跑到国外去了,我的感觉是对的。他感到自己的许多罪行可以推到她身上,至少德国那一段和赫伯父子的关系,《中国模特》的国际背景可以隐瞒不说了。过去的预感,证明自己的策略是正确的。
时针指向8时30分,审判台的人员夹着公文包一一入座。审判长宣布开庭。随着一声“带被告人”的吼声,3名被告被带到了审判庭,在被告人席上站定,他们被取掉了戒具,李一帆活动活动手腕,浑身感到一阵异样的舒适。
他环顾法庭,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他看到了辩护人席上东北来的律师,那是大哥和妻子专门为他从东北请来的,听说是省城留学英国的大律师。他看到坐在旁听席上妻子那凄苦的眼神,他产生了负疚之感。摄像机镜头又对准了他,他要从容,镇定,不能胡思乱想。他斜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两名共犯,邬历一脸沮丧,低垂着小脑袋,好像刚刚哭过,脸上还挂着泪痕。那个瘸子反而高昂着头,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公诉人宣布完公诉状,其他两人被带进了羁押室。他是这个团伙的首犯,是个被提起公诉的。法庭质证,他对诉状指控的罪行采取能不认账的不认账,能辩解的辩解,能推脱的则推脱的态度。慷慨陈词,神态自如,侃侃而谈。
邬历被带上来,不断地指证他的罪行,法庭出示证据,直到他无话可说,他才不得不承认法庭所指控的罪行。所以质证的时间拖得很长。
当他所熟悉的证人——出庭作证时,他才发现任铭书没有到庭。
公诉人宣读了任铭书的证词,并指出:“证人任铭书一个月前在h省的医院因患癌症已去世,所以不能出庭。”这时他才感到心中一阵狂喜,这个老家伙终于死掉了。任铭书的证词仅仅指证了他在h省宇宙出版中心音像部的牌子,是他花了15万元钱承包费买来的,以及利用国际书展期间贩卖盗版光盘的事实,其他未涉及到。上述证人证言他都爽快地承认了。
意外的是,他在鉴定人席上竟看到他的老对手郑东。这个家伙还是那么随便,穿一件薄西装,还是不打领带,一双北京老头鞋,
迈着八字步夹着公文包,旁若无人地坐在鉴定人席上,对他一脸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宣读他代表省出版厅作出的非法出版物和非法出版活动鉴定书,看他那张狂的样子,用高八度的噪音企图在声势上盖过自己。他冷冷一笑。
郑东在鉴定人席上慷慨陈词,读完鉴定书,然后大声解释着那些律师们闻所未闻的概念、出版专业术语,回答着律师的质证。什么是“非法出版物”、“总发行权”、“专业出版权”、“著作权”、“版权”、“二级批发权”、“买卖书号”等等,这小子好出风头,越是人多,
他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倒像是在当庭做学术报告。那几个什么留学英国剑桥大学的律师,对这些中国特色的专业术语根本一窍不通,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莫名其妙。对这起由行政违法案转为刑事违法的案件所应当适用的行政性法规简直是生疏隔膜得像是一个小学生,更谈不上为他作有力的辩护了。李一帆在被告席上都为那几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感到着急。郑东一边慷慨陈词,一边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再次展示自己临场应变的机智和良好的口才,
使场内听众引起一阵阵骚动。
看来公诉人为准备这场诉讼作了最充分的准备,光案卷就有厚厚一摞十几本。他们出示一份份证人证言和证据材料,迫使他不得不认罪。他也于脆,凡有证据、证言说明自己问题的,只要一经点拨立即承认,凡不能举证的一概装糊涂不认帐。
庭审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下午。看来这几个律师为他的辩护并不成功,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进行无力的辩护而已,有的质证根本就不上路子。直到斜阳西下,法庭在经过合议庭合议后才公开进行宣判。
李一帆、邬历、黄力军才又聚集在一起,洗耳恭听审判长那状若洪钟的声音,最后他以犯投机倒把罪,走私罪,制作贩秽物品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他松了一口气,他未被处以死刑,他与赫伯的那些勾当他们并未发现,任铭书这老狗日的也不知内情,他的判决比他想像的要轻。
随后是邬历在紧张地等待对自己的判决。在宣判前,邬历的身子一直在颤抖,他最终以制作贩秽物品和走私罪、受贿罪,
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合并执行15年,显然是因为他的态度比较好,从轻发落了。
最后是黄瘸子,他被以贩秽物品和侵权复制品罪判处徒刑10年。显然他的量刑过严,那是因为他从被捕起就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而且口气狂妄。他以为他是残疾人,法庭不会对他怎么样,就是判了也无法收监。而这次法庭却毫不留情把他投入了监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法庭宣判后,李一帆松了一口气。在羁押室,他还接受了中央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这时他已心平气和了。那位漂亮的女记者把大话筒送到了他的嘴边,问道:“你对判决有什么感觉?”
他微笑着说:“感觉良好,我是罪有应得,我认罪服法。”
“还准备上诉吗?”记者问道。
“不准备上诉了。”他坚决地说。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年轻,我有技术,有文化,我要好好改造,争取提前释放,
重新做人,做一个守法的公民。”他充满自信地说。
采访就在他的密切配合下结束了。法院很满意,记者很满意,
他本人也很满意。
判决后,他被解送到溪城的a省第二监狱服刑。到达溪城的第二天,他收到妻子送来的离婚报告,他爽快地签了字。
2个月后,他家乡城市的法院受理了妻子提出的离婚案。这起离婚案在溪城第二监狱开庭,一切都非常简单,他完全同意妻子诉状的理由。当法官问他对自己的财产如何分割时,他说:“全部归我的妻子所有,作为今后对孩子的抚养费。”这时他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浑身有了一种解脱负担的轻松感。
他最后深情地对这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妻子说:“我对不起你和儿子,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离婚后我希望你重新建立家庭,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把我忘了,好好地照顾和教育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都感谢你。”
他想他的儿子应该是5岁了,这5年他是鬼迷了心窍,像做了一场恶梦。这几年他一直铤而走险,这期间他遇到不少绝色女子,
他有钱,自然有吸引力。他与艾莉莉不是夫妻,又形同夫妻,关系一直若即若离的。这两个女人都曾经是他的得力助手,他庆幸他的妻子没有陷入他和艾莉莉的冒险游戏,否则年幼的儿子将无家可归了。他这5年过的是一种半人半鬼、半神半魔的日子,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日子,使他根本就无暇想一想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现在妻子带着儿子离他而去,这是一种报应。
“男子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是他的某种自我“安慰”,“我从那里来,又到那里去”这是他的反躬自问。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种茫然的凄然之感突然袭上心头。他哭了,这是忏悔的泪。
他看到妻子眼中流出了泪水,她抽泣着对他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希望你好好改造,争取提前释放,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说完已泣不成声。
他向她招招手,毅然决然地、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去监房的路。
他浑身反而有一种噩梦做完后的轻松。
他的背影消失在监狱长长的走廊尽头,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