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的咯咯作响,身体仿佛站立不住一般轻轻晃动。许久,他胸口起伏,终于举起拳头扔过一个纸卷,一字一顿道:“皇上……驾崩!”
然后,转身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侍卫们,挾裹着风声大步而去。
14
皇帝走的并不算体面。
正月十五元宵节,民间张灯结彩,宫里自然也是争奇斗艳,各出百宝。新得宠的王美人亲手包了汤团,撒娇撒痴的将老皇帝哄了来。按规矩初一十五该是歇在皇后的坤宁宫的,皇帝拗不过小美人,午后驾临了她的春禧殿。谁想,一口糯米团子梗住喉咙,等不及太医狂奔而来,曾经叱诧风云的一代国君竟就这样去了,享年五十七岁。
闯下弥天大祸的王美人没等人来拿就利索的一根白绫自我了断,只可怜了春禧殿上上下下几十人,悉数陪葬。
关键时刻还是皇后镇的住场,流着眼泪快刀斩乱麻处理好一切大大小小枝枝节节,该杀的杀该堵的堵该瞒的瞒,老皇帝变成了“暴疾而亡”。大致妥当之后,皇后“哀毁过度”,终于病倒,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太子。
随着皇帝年迈,正当壮年的太子早就开始陆续插手朝政,近两年更是以储君之名,行监国之实,因此皇帝暴毙虽然给朝廷上下带来巨大震动,大周行政机器的运作却几乎未受影响,依旧在原有轨道上高速运行。
大行皇帝的丧仪办的空前隆重。小殓、大殓、迎梓宫、停灵、举哀、祭奠……一切依足规矩,极尽哀荣。皇后领着后宫妃嫔和外命妇们披发去簪,衣麻素面,哭到几度晕厥,亏得福宁长公主等几个贵妇时时在旁小心照顾着才没出大事。太子一身孝服,悲伤欲绝,十分憔悴,几日下来便瘦了一圈。与臣子们例行处理政事时,每每提及先帝仁德,便伤心哽咽几不能语。臣子们震撼感怀之下,纷纷恳请储君顾念身系一国命脉,千万保重身体。接着,便有人开始上疏奏请新帝登基事宜。太子怒而驳回,道是先帝尚未入土为安,为人子者,自当以孝为先,岂可本末倒置。只是这样的奏折越来越多,如雪片般涌来。太子一驳、再驳、三驳无果之后,终于在二皇子率众跪请恳求下,勉为其难点了头。
新帝登基大典,就这样如火如荼的筹备起来。
国家振荡,新帝登基,从来都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对内对外恩威并施之余,必须要有铁腕人物随侍一旁武力震慑。等不及遣信使快马传令,新鲜出炉的昭宁帝,一面照规矩派遣钦差持黄绫圣旨上路,一面动用特训的信鸽,直接手书要求最信任的裕王即刻领兵回京镇守。
灯火通明的漠北王帐里,裕王沉着脸,手里握着刚刚拿到的鸽讯,他认得那字迹连同私印,的确是储君亲笔无疑。
被急召而来的满屋子将领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主官脸色又不敢发问。有机灵的,转头想往小世子那里打听情况,却不想这位平日里与上下打成一片的小王爷,竟破天荒的黑着个脸,周身散发煞气,乍一看简直比上面那个更凶。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小心翼翼起来,立满了人的大帐里静的只听见火焰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
终于,王爷开了口,言简意赅,语音痛切:“皇上暴病宾天,太子登基,急召我等回京。”
一石击破千重浪。
裕王伸出手臂凌空一挥,压住满室喧哗骚乱:“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整顿队伍,预备即刻出发——越快越好!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去,本王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下面登时七嘴八舌起来。有的说急征周边战马,将步军亦尽量装备上以急行军;有的则建议弃辎重,轻装上路。裕王听来听去,总没有像样的,渐渐皱起了眉头。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不高却清晰的声音:“王爷,何不借道北戎?”
北戎两字入耳,角落里,将自己隐在阴影中的卫小侯爷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冷颤,忽然有些发晕,一把抓住旁边的文书柜子才定住身体,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会吃人的狼似的眼睛。
裕王砰的将茶杯重重顿到桌上,茶水四溅。
陈公子却未被吓到,依然大着胆子坚持道:“若借道北戎,可免去儋州一大段绕路,约可省下三至五天脚程,请王爷裁夺!”
裕王面色阴郁,食指一下一下慢慢敲击桌面……终于,他眼皮一抬,在众人面上又扫视一遍,沉声道:“就照锦棠说的,直走北戎。”
确定了路线,又开始讨论人事问题。
叶契的战后重生事宜才刚刚起步,还要时刻提防着鞑靼人卷土重来,所以必须分留部分军队继续驻守,并留下实干的官员,在朝廷正式重新派遣的地方官到来之前,暂时代理一方政务。
对于政务人选,裕王并没有花费太多功夫,留下了一个得力的老幕僚。对于驻军将领却是好一番斟酌。场中都是他十余年领兵带出来的心腹,一个个都希望追随王爷左右。况且漠北苦寒,鞑靼又虎视眈眈,实在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最后,还是老部下王猛王参将主动请缨,为他分了忧。
正当议题开始进入具体的兵员配置等问题时,一直沉默的小世子忽然拨开众人,径直走到帐中,单膝跪下,双手抱拳,眼睛盯着地下,面色如铁道:“秉王爷,启欣请留漠北,充实驻军,捍卫国境!”
帐中霎时仿佛时间定格,所有人如被当头一棒,反应不过来。只听得呼吸相闻,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阿欣……”卫泠经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重磅打击,只觉心口一阵一阵憋闷,渐渐变成绞痛。他一手抓着书柜,一手捂着胸口,脸色惨败,痛若锥心:“阿欣……”
启欣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眼中闪过痛苦、不舍,更有惨痛,狠一狠心,别过头,重新看向地下,默不作声。
裕王深深盯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他费尽心血培养的继承人,此刻跪在自己面前,背着弓箭长刀,满面狠倔,自请放逐。
裕王的脸色阴的能滴出水来。然而,他终于扯动嘴角,只说了一个字:“准。”
千钧重的最后一根稻草,卫泠眼前一黑,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第二日午后,终于在银针的刺激下昏昏醒来,哭丧着脸的松烟桐烟一个赶忙上前服侍,另一个殷勤的绕着贺大夫打转,询问抓药煎药事宜。卫泠定一定神,哑着嗓子问道:“王爷呢?”
“回主子的话,王爷早间来过,见您还没醒,嘱咐了几句就走了,说是下午再过来。”
卫泠沉默片刻,又问:“世子爷呢?”
小世子却是没来过。依小侯爷和世子爷的私交情谊,这样的情况太过反常。松烟桐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着他俩的情形,卫泠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一下,垂下头去。半晌,轻声道:“更衣,扶我去校场。”
两个僮儿大惊失色,连贺大夫都转过头来,面色不虞的劝他,已经禀赋脆弱,更当自重身体。
卫泠咬牙,挣扎挣扎着坐起身:“我意已决,你们再反对,我自己去好了。”
松烟一跺脚,跟桐烟拖着哭腔上来服侍:“爷,您这样,回去公主非剥了我俩的皮不可。”
饶是卫泠满腹愁绪,也被逗笑了:“不怕,我罩着你们啊。”
“祖宗,求您看顾好自个儿,我们做下人的就烧高香了!”桐烟一边麻利的替他系扣子,一边嘀咕。
雪虐风饕里,两个僮儿又抬又扶,好容易一脚深一脚浅将卫小侯爷运到校场边时,他已经快要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阿欣……”他想喊人,声音却细的像在自语,还被寒风切成了一截一截,眨眼就倏忽消弥。
眼泪热热的滚下来,还未至嘴角就冻成冰珠,挂在腮上,晶莹剔透。
“冻成这样,你来做什么?!”恍惚见到有人过来了,生气的冲着他大吼。
“阿欣……”卫泠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瑟缩着抬头努力挤出笑容,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都是我的错,你……莫拿自己赌气,好不好?”
启欣看着他,半天没说话。伸手抹去他眼睫上挂着的一颗泪珠,指尖一捻,不多时就在皮手套上凝成薄薄一层冰。
许久,他转过身,生硬道:“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分内该当的。阿泠想多了。”然后,大踏步返回操练人群中,只留下一句话:“这里冷,回去吧。”
卫泠死死抓着松烟的手臂,直把下唇咬出血来。
失魂落魄的回到下榻处,裕王已经坐在那里,翻阅他的脉案药方。
“天寒地冻,你身上又不好,去哪里了。”
松烟桐烟扶着卫泠坐下,然后赶忙上来请安奉茶。卫泠有气无力的挥挥手:“我有话同王爷说,你们先下去。”
裕王慢慢走过来,弯下腰,巨大的压迫感让卫泠不由自主的微微侧过头去。他有点粗糙的手指轻抚过他唇上新鲜的齿痕伤口,说出的话却让他心惊肉跳:“你去找欣儿了?”
卫泠抓住他的手指,眼里重新燃起希望,正想开口,却被止住了。
裕王重新直起身,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淡淡道:“小鹰翅膀张开了,总是要独立飞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卫泠忽然愤怒起来:“他才十四岁!”
裕王喝一口已经放凉的茶水,冷静道:“我十二岁就自请入军历练,三征西夷,九死一生。他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
卫泠忽然变得非常非常软弱,绝望的、祈求的看向他:“可他本来不是自愿的……”
裕王看着他的眼神变成梦魇一样的浓黑沉郁:“阿泠,你后悔么?”
卫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荣至宪,你混蛋!”
15
再不情愿,还是要往前走。
大军开拨拔营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两天,发往北戎的外交照会也有了回音,两国现在属于“睦邻友好”关系,在明确路线不会经过民众聚居区和繁荣城镇,不会带来过分“危害”之后,对方慷慨的予以通行。
天苍苍,野茫茫。紫檀雕花的华丽车驾,又一次夹杂在大部队中上了路。
为了不拖累别人进度,卫小侯爷还是努力的吃饭喝药,强挣着精神整装出发,只是,人变得非常非常沉默。
裕王自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后,一直未与他有过独处,一方面也是实在太忙。卫泠咬着牙,发狠一样领着松烟桐烟收拾东西,一边恨恨的想:“走吧走吧,都走吧,小爷自个儿清净!”
陈公子倒是来探过他两回,只道他是不舍得好友,颇劝了几句。小侯爷的状态让他发愁,照这个样子下去,熬不到京城,只怕人就倒了。到时可怎么跟太子——啊不,该是皇帝了——可怎么交代呢?
时至傍晚,天寒地冻,已不适合行军,终于下令原地休整,埋锅造饭。训练有素的军队立刻像设好程序的机器一样运作起来。又分好警戒队伍,轮班巡逻。
卫小侯爷独自坐在马车里,一下一下恶狠狠的咬着老树皮一样的肉干,像在咬那大的小的两个混蛋。咬着咬着,他忽然伸手重重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卫泠,你才是最大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