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趣的景致、事件说来听,可惜有意思的事情实在不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叶契城破的光景,暗叫不好,生生打住了。福宁公主听的正入神,见他突然停了,略一思索便知其意,叹道:“鞑子可恶,百姓罹难,亏得宪儿英武,护国卫家。我听说了你们赈济灾民的事情,做的很对,原该这样。这回出去,吃了苦,不过想来也学到不少,总算不枉风雪一遭儿。”
卫泠心里有鬼,埋头唯唯称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说起裕王功绩,福宁公主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头历数了一遍,最后抹着眼泪欣慰道:“可怜四哥四嫂去得早,若能见到儿孙如今功业,该有多好。”一面又想起小世子来:“阿欣这孩子也是倔强,哪里不好历练,非要留在漠北……听说王妃都快哭死了。”
卫泠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脸色发白,胡乱敷衍几句便推说累了,告了乏,被簇拥着回芙蕖院安顿不提。
没几日,便到了卫小侯爷生辰。
算起来十五岁已是束发之年,因在国孝中,不好铺张,只公主府与国公府自家人坐了两桌,略用些果物共贺一番便罢了。简单却庄重的仪式下,小侯爷原本结辫的长发被梳起,卫国公亲手为他戴上一枚式样古朴的赤金环,环上浮凸起卍字不断头的花纹,十分精致。
长发被梳起后,一张脸整个儿显露出来,因少见阳光,那皮肤几乎白的透明,愈发显得晶莹剔透。国公夫人打量一番,笑道:“满京城捋一遍,也没我家阿泠这等好模样的,又是这样的家世、人品,便是九天仙女大约也配的过了。”
福宁公主叹了口气:“这孩子吃亏在身子单薄,又七灾八难的,且又在孝中——这两年也不敢想了。”
“公主说的是,左右阿泠年纪还小,这两年慢慢冷眼看着,若有好的,留意着也就是了。”国公夫人很是热心。
“那就拜托大嫂帮忙掌眼吧。”福宁公主不以为意,“家世钱财都是小事,只是人品性格儿难得好的。”
“母亲!”卫泠又尴尬又烦躁。
“呵呵,不说了,咱们小侯爷害臊了。”国公夫人打趣道。顿时满屋子笑声,连不苟言笑的卫国公都摸着胡子微笑起来。
正一室春风的当口,忽然二管家急急来报:裕王爷微服来访,现下在花厅喝茶,顾管家正在跟前伺候着。
在场的大小主子们都吃了一惊。随着新帝登基,裕王权势地位水涨船高,如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个面冷手硬的杀神,回京没多久就干脆利落处置了几个不知死活的,如今又帮着皇帝收拢兵权,说句炙手可热不为过。等闲想巴结都难得见上一面,今日怎的也不提前吱一声就来了?
奇怪归奇怪,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当下,两府的男主子们速速检视一下仪容,然后由卫国公带头,急急往花厅而去。
卫泠跟在末尾,内心忐忑,有些惶惑。
裕王一盏茶未喝完,人就到了跟前。
国公爷和卫侍郎笑着上来寒暄,后面几个平辈则问安行礼不迭。他一面应对,一面眼尾扫过队末的卫泠,小侯爷穿着艾青色长衫,束发结环,垂着头,默默随兄长们行礼,一副透明人的样子。
裕王微微一笑:“不速之客,没叫主人家为难吧。”
卫国公哈哈一笑:“王爷说笑了,请还请不来呢!”
赞两句卫国公的好气色,又问候了公主驸马的健康问题,再对平辈表弟们勉励几句,裕王爷闲闲丢出此行来意:“记得今日仿佛阿泠生辰,正好无事,就过来瞧瞧。顺便也看看他身体养的怎样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开始疑惑起来,什么时候裕王和小侯爷的感情变这么好了?一面又想,大约是漠北之行结下的善缘?
当下卫侍郎叫儿子上前:“阿泠,来给王爷见礼。”
卫泠磨磨蹭蹭的上前,轻声道:“阿泠见过王爷。”一抬头,正见到对方微微勾起的嘴角:“可好些了?”
当着这么多人,他不由脸上开始发烫,嘴里却本能的回应着:“谢王爷关怀,阿泠很好。”
男神收回视线,对着卫侍郎道:“阿泠宅心仁厚,姑父姑母教养的好。今日来贺生辰,行伍之人,唯本色耳——”一挥手,身后侍卫奉上一个雕工古朴的黑檀木盒,恭恭敬敬捧到卫泠面前。
卫泠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他,男人眼睛里是一片清澈的温柔光影。看了他爹一眼,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方伸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柄小巧的匕首,蛇皮包裹的刀鞘上镶嵌着金丝与墨玉,刀柄亦是墨玉制成,拔出来黑沉沉一柄,寒气逼人,一看就不是凡品。
“用来防身吧。”裕王淡淡说。
卫国公见多识广,倒吸了一口气:“这是——断玉?”
裕王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卫国公好眼力。”
在场诸人开始窃窃私语,有没听说过的,便拉着身旁人解释。这断玉匕首是当年裕王平南的战利品之一,削铁如泥,原是南楚王把玩的爱物,兵败求和时,与其它诸多珍宝一起被供奉上来,转手又被先帝赐给了裕王。只是王爷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这样精巧的物件到手也就是收在库里搁着。可好歹是先帝御赐之物,这样子随手送人,也就是王爷能做的出来了。
卫泠抑制着内心的波动与甜蜜,一丝不苟的行礼拜谢。
正在卫国公热情邀请裕王留下便饭的时候,门上来报,王府里来了人。
裕王挑起眉,看着阶下跪着的小厮,神色间依稀可辨被打扰后的冷意。
小厮不敢抬头,伏在地上道:“张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召王爷进宫。”
“备马。”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裕王转头朝卫国公和卫侍郎一拱手,说了几句告辞的话,又深深看了卫泠一眼,吩咐道:“好好休养。”随后,大步而出。
在此起彼伏的“王爷慢走!”中,卫泠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像粘在了上面一样,怎么都拔不出来。
19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初夏时光。
精心调养之下,卫小侯爷的身体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换上单薄衣衫也不至于空荡荡的吓人了。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仿佛被置进玻璃罩子,每日除了吃睡,竟没有旁的事情可做,看书久一点就被劝,偶尔打个棋谱也有人担心他伤了神。
“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这么弱了。”卫泠苦笑。
话虽如此,为了安抚他娘揪了小半年的心,他还是乖乖听话,安生的在家养着。每日无事可做,异想天开的想帮着看家里的账本,被福宁公主一顿说:“后宅妇人的活计,哪有爷们操心这个的,还不去歇着!”
“儿子歇的骨头都快软了。”他垂头丧气。
福宁公主摸摸他的头:“阿泠若是觉得闷,不妨邀请朋友上家里玩?”说完便想起儿子深居简出的低调性子,知交好友也没几个,默然片刻,问道:“阿欣可有信来?”
这下,换卫泠沉默了。
这几个月来,他辗转托人带过数封信至漠北,却每每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想起当初那个笑容温暖眼神明亮的少年,心中一阵一阵酸楚。
福宁公主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两人之间生了误会,便劝道:“阿欣是个好孩子,定是你不妨头,哪里得罪了人家。来日见了面,好生陪个不是,说开便是了。”
卫泠点头听教,心底却是各种滋味来回翻滚,酸甜苦辣,说不出来。
看他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福宁公主想了想,翻出点高兴的事情来:“过几日便是端午,今年因守着孝,宫里说是不操办了,只几家人去太后那里聚一聚,分点粽子便罢。你一向最喜欢御厨房的四喜菱角粽,今年趁清净可以多吃两个。”
卫泠有些羞愧:“也就是前年吃多了一点……”那时他刚穿来一年,尾巴没彻底盖好,跟着入宫领宴,看到这样包裹精致的各色小粽子,又惊讶又欢喜,埋头连吃了四五个。糯米把胃撑住了,回去就开始不爽利,连喝好些天白粥才缓过来。故事一传出,连宫里都笑倒了。此后每年端午宴,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都会吩咐预备小巧的菱角粽,几个贵妇人笑嘻嘻看着他吃喝,却也不敢放任他吃多了。
入宫……卫泠微微打个冷颤,一面又自欺欺人的想:这么久没动静,皇帝肯定把这茬给忘了吧?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出了孝的昭宁帝,后宫雨露都分不过来,还会记得他这根豆芽?这么自我安慰着,心里稍稍太平点,也就有勇气跟着进宫蹭饭了。
到了这一日,慈宁宫布置的很精心,既不失皇家的富丽堂皇,又恰到好处的点缀了些应节的装饰,却也不至于太夸张。
有资格被邀来吃这顿粽子的人并不多。几个王妃和侯夫人,太后和皇后娘家、以及四大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们,各自领着一两个出挑的后辈来领太后的赐。作为唯一嫁在京城的公主,福宁公主每年都带着卫泠过来的。
太后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皇帝陪在旁边说话。皇后净了手,亲自剥了个粽子,捧上来服侍太后进膳。太后笑眯眯拍拍她的手:“好孩子,知道你孝顺,这儿又没外人,面儿上差不离就得了。”话虽如此,皇后到底服侍着进完了这头一个粽子,又凑趣了几句,这才退回自己席上。
在场诸人,尤其是那几个上了年纪辈分高的老命妇们,纷纷夸赞皇后纯孝,堪为楷模,又话里话外的奉承太后福泽深厚,一时间气氛被炒的热火朝天起来。
通常这样的场合,皇帝就是开头露个面,太后跟前略略承欢,再对场下诸人说几句场面上的话,就自去了。今年也不例外。只是,昭宁帝离去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貌似随意的说道:“阿泠随朕来一下。”
前一秒还在揣测裕王妃为何缺席的卫泠,霎时打了个冷颤,抬头看看神情温和口角含笑的皇帝,又转头看看他娘,犹豫着要不要答应。这边福宁公主已经高兴的推了他一把:“快去!莫让皇上等着!”
卫小侯爷有苦说不出,只得咬咬牙,行礼退下,小步蹭到门口。皇帝轻笑一声,伸手握住他手腕,笃悠悠的往前走去。明黄色绸子打在皮肤上,泛出细微的凉意,卫泠只觉被握住的那只手,从下到上都窜起了鸡皮疙瘩。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竟收获了不少羡慕的眼光,他娘则笑嘻嘻的看着他们,仿佛对皇帝与儿子的亲昵十分欢喜。
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到了明心殿,又被带进内书房。皇帝一挥手:“都下去吧。”
卫泠一哆嗦,抬头看看他,只觉眼前这人温文尔雅的皮相下怎么看怎么吓人。
照说,从“太子哥哥”的年代起,昭宁帝对他连高声说话都没有过,可他就是忍不住害怕。裕王是赫赫有名的杀神,北戎人则是野蛮肆意,他却没怎么怕过。可是每见了昭宁帝,竟有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
顶着发麻的头皮,他后退一步,跪下行礼:“皇上召唤,不知所为何事?”
静默。
长久的静默。
他伏着身,不敢擅动,直到……下巴被一根指头轻佻的挑起。
“朕送你的碧玉环,为何不戴?”昭宁帝忽然用一种类似于调`情的语气,轻声笑问,一面伸手打开了他的发环结扣。
卫泠一怔,只觉头上盘好的发髻一下子披散下来,金环骨碌碌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