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摆摆手:“我是粗人,驻军、打仗的事情在行,此地民生事务今后就要辛苦侯爷了。时辰不早,您先安顿歇息吧,我带锦棠回将军府了——就在城北,骑马一炷香工夫,侯爷日后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过来传话。”说完,他转头对着上头派下来的副手大大咧咧的笑了笑,后者笑着行了个军礼道:“是!”
这年轻人倒是干脆利落,没有纨绔气息。罗定心中微微一松,却仍旧不敢大意。这位陈桐陈公子乃是安国公府嫡长子,管裕王叫姑父,从兵部被派到这个地方来,明显是丢下来磨资历,回去好升迁的。世家子的仕途路线向来有一定的章程。罗定叹口气,京里一下送来两尊大佛,但愿来日太太平平交了差才好。
却说卫泠这里,将身边的幕僚、禁军等一一分配院落安置妥当后,令松烟桐烟带着宅子里原有的仆役将正院随意整理出了两间屋子,便歇了下来。下余的,慢慢收拾不急。
用过简单却颇具北地风味的晚餐,小侯爷洗漱完毕,赶出了服侍的人,独自在灯下又铺开了摊子,想想,写写,再想想。
若要开放互市,单从大周这边使力还不够,必须要北戎方面的配合。可是……卫泠轻轻蹙起眉,他实在害怕再见到北戎蛮子。当初之所以敢来幽州,也是考虑到此地虽属两国边境,离北戎王城却有百里之遥,应该……碰不上。
有没有可能,不上达北戎王的级别,就把双方合作的事情给办下了呢?
卫泠有些焦躁的搁下笔,从箱子里翻出一枚黑色的玄铁令牌,纤长细白的手指慢慢抚过浮凸的金铸鹰隼徽记,心中愈发烦躁起来,啪的一声丢到了桌脚。
51
让卫小侯爷万万没想到的是,没几天,北戎蛮子就自己找上了门。
这边厢安顿下来后,卫泠理了理思路,一面请幕僚何先生出面,摸底北戎人退出后此地的民生管理架构与人员,了解情况。另一方面,把禁军派出去,令其换了便服,按照预先吩咐的内容,四散收集各种信息,包括人口分布、人流密度、商户类型、店铺数量、售贩种类、商品价格、甚至货品来源……总之越详细越好。武艺出众个个以一当十的禁军大爷们接到这样奇怪的指令,十分懵懂,不过还是痛快的接了活。
安排好一应事物后,终于空下来的卫小侯爷揉揉酸胀的眼睛,让松烟泡了杯茶,把自己关进书房,抽了本《乐府》,权当解乏。
随手一翻,便是那篇《涉江采芙蓉》,看着“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的句子,卫泠忽然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一样,牵扯绵密的疼。呆坐半晌,有些恍惚的起身来到案前,慢慢磨一汪好墨,笔悬了半天竟落不下去,一滴浓墨掉落纸上,慢慢氤开了……他叹了口气,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篓里。换了张纸,斟酌着写下“父母亲大人膝下”几个字,又卡住了,怔怔愣在那里。
门口忽然传来松烟有些颤抖的声音:“主子……北戎王使者求见!”
卫泠没反应过来,有些迟钝的抬眼看看他:“谁?”
“说是北戎王使者……”松烟的表情十分紧张,“不敢怠慢,桐烟伺候着去正厅用茶了。”
啪的一声,卫泠的笔掉落桌面,墨汁溅开,一片狼藉。
内心起伏,挣扎片刻,卫泠咬咬牙换了身略正式的见客衣裳,强抑着内心的不安,来到正厅。
遥遥的,见到那里头黄花梨云纹五福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有些不耐烦的低头撩着茶盅盖子,背后立着两个侍卫,肃然的样子。
卫泠有些疑惑的上前几步来到门口:“阁下是……”
对方一抬头,眼中迸出惊喜的光,嘴角咧开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右颊竟然还有个小酒窝:“卫泠!”
卫泠猛的僵住了,踉跄着后退两步,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慌乱之下一句蠢话不经大脑直接而出:“拓跋闳,你的胡子呢?”
北戎王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下巴:“剃了,我以为你会喜欢干净些……”
卫小侯爷内心不可抑制的浮起一阵悲愤:关我屁事!忍了又忍才咽了下去。
深呼吸,吩咐两个僮儿:“上完茶就下去吧。”想想不妥,又叮嘱道:“别走远,有事我会叫你们。”
松烟桐烟对视一眼,低头称是,然后退下了。
卫泠鼓起勇气,来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抿抿嘴,强作客套:“不知北戎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拓跋闳自动忽略了他的冷淡,笑道:“一听说竟是你被派来幽州,我立刻就安顿好事情动身过来,一路跑坏了三匹马……”
卫泠楞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他一眼,北戎人的脸上果然有些风霜的痕迹,只是都被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给压下去了。他低下头,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扯开话题:“北戎王来的正好,关于幽州,在下有些粗浅想法……”
拓跋闳眼睛不眨的盯着他,忽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啊?”卫泠被冷不丁打断,有些猝不及防。
“姓荣的——他俩竟然舍得放你出来?还是这样的……千里之遥?”拓跋闳眯起眼,表情玩味。
卫泠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慢慢的又变白了。他有些僵硬的别过头:“不关你的事。”
“闹翻了?”拓跋闳的表情跃跃欲试。
“你有完没完?”卫泠终于怒了。
“还是……这纸,终于包不住火了?”拓跋闳咄咄逼人。
卫泠如被当头一击,脸上霎时一丝血色也无,眼眶却一点一点开始红了起来。拓跋闳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后悔,正想说什么,忽然见他恹恹起身,再不看自己一眼,脚步虚浮的往外走,有些颤抖的轻声说:“北戎王请回……松烟,送客。”
声音太轻了,外头的人根本没听到,倒是把拓跋闳唬了一跳。他一跃而起,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卫泠!”
失魂落魄的小侯爷忽然反应过来,恨极之下开始用力挣扎:“滚!放开我!”
拓跋闳用力制住他的挣扎,看着怀里人情绪过分激动的样子,干脆低头直接霸住他的唇。卫泠一愣之下,呜咽着挣扎的更凶了,却仿佛被铁箍困死,怎么都逃不出生天。
“主子!”外头的松烟桐烟听到动静跑进来,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随即扑上来企图救回自家小侯爷,可惜战斗力太弱,拓跋闳的侍卫一边一个就随手拦下了。
待拓跋闳终于放开他,卫泠已经快要缺氧,无力的趴在他胸前急喘,稍稍清醒后,立刻气的胸口发闷,咬牙切齿的朝北戎蛮子身上拳打脚踢,拓跋闳毫不闪避任他打,一面好声好气哄着:“仔细手疼!”
卫泠气的发懵,手臂却无力的垂了下来,心灰意冷之下,别过了头。
“是我不好,情不自禁了,你别生气。”拓跋闳认起错来十分流畅毫不磕巴,见卫泠依然一脸怒容预备带着两个僮儿拂袖而去,眉头微皱,灵光一闪,急忙道:“你方才说,关于幽州,有什么事来着?”
卫泠脚步滞住了,纠结片刻,终于还是控制住情绪,勉强道:“请北戎王移步书房一叙。”
敞开了书房门一番详谈,卫泠努力克制着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惧怕,用可被理解的语言,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希望将幽州建立成两国之间的一个互市枢纽,官方管理,自主经营,不但有利于商品流动,还能创造不菲的利税。拓跋闳对他的想法其实不置可否,在草原王的理念中,土地、牛羊、奴隶、矿藏……这些才是财富的源泉。不过,为了弥补之前莽撞造成的坏印象(其实已经不能更坏了啊),更为了哄小美人开心,北戎王答应的十分爽快,又兴致勃勃的提议道:“幽州这些年来的详细卷宗,我这儿退兵后多半被收到了仓麓州府——离此不过半天路程,你即是要收集什么信息,何不干脆去那里看个清楚?”
卫泠犹豫了一下:“我的侍卫都被派出去了……”
拓跋闳失笑:“又不是今日就走,这两天我都在幽州,什么时候预备好了再出发不迟。再说了,我自会一路陪着你,还怕什么危险?”
卫泠瞪他一眼,心想正因为你在才不安全呢。想归想,没敢说出口。
拓跋闳再添一把火:“北戎原驻幽州的几个官员也被撤到了仓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届时可以直接问他们。”
卫泠的表情更犹豫了。
拓跋闳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嘴角上扬:“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卫泠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如此,谢过北戎王好意。”
两日后,卫小侯爷在十二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的护卫下,随北戎人踏上了去往仓麓的路程。
陈桐不放心,自告奋勇要求随行,卫泠考虑到他还在上手交接中,军营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便婉言谢绝了。陈公子无奈,询问过上官意见后,以演练为名将前锋营五千官军拉至腹地,离仓麓不过一两个时辰距离,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呼应。
拓跋闳听得手下汇报,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大手一挥:“随他去吧。”
因为要迁就马车的速度,拓跋闳和他的逐风十三骑放缓了步速,原本半天的路程,到达时竟已是傍晚时分。
仓麓是北戎边境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守卫森严。距离城下还有数十里,拓跋闳便令人持了令牌先行过去。待一行人踏着夕阳来到城门,那里早已清道,严阵以待。一城主官带着属下和骑兵们急切的候在那里,见到国君驾临,立刻下令吹响号角,列队整齐的一振兵械,随即右手按胸单膝下跪,吼声撼天:“恭迎王驾!”
卫泠被吼声吓了一跳,掀开帘子瞧了一眼这番邦阵势,拓跋闳一改先前在他面前各种迁就赔笑的模样,肃穆凛然的样子,扯住缰绳,视线扫过全场,只在看向一城主官时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泰勒松,今年猎了几头狼?”
被点名的中年男人面上爆出光彩,笑着大声回答:“回王的话,也就二三十吧,该让小鹰们冒头啦!”
拓跋闳笑着点头:“我记得你儿子,刀法练得怎样了?改天带来我瞧瞧!”
泰勒松的激动溢于言表:“是!王,我来给您牵马!”
拓跋闳用马鞭拨开他的手,认真的说:“勇士,是用来征战的。这种事,让奴隶做就好。”言毕,微微伏身在他肩上拍了拍。
卫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全场群情激动的样子,心中感慨:北戎国君,果然自有他收服人心的一套。
52
随着王驾降临,仓麓官衙最好的几个房间都被临时腾了出来,用以招待北戎王和王的贵宾。至于随扈人员,则被安顿至别院。地方局促,禁卫军们只得自行分工,留了两人替安乐侯值夜,其他便顺应安排了。
一番安顿下来,天已全黑了。
泰勒松置办了丰盛的宴席,恭请北戎王与贵宾享用,自己则领着属下们在下首陪侍。又另开了几桌给侍从大爷们。
金杯满盏,烤肉飘香。卫泠看着面前熟悉的果酒,立刻想起了先前在北戎蛮子处发生的事情,后怕之下,面露难色。拓跋闳察言观色,心中暗叹一口气,不是不后悔的。当下将他面前的杯子移到自己面前,吩咐人上茶水替代。
泰勒松诧异的看着自己的王,再看看这个漂亮的不像真人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