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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香 第22节
    “我有印象。”对于关崇这样条件优渥、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听陈猎雪说这些边缘人的生活故事是很不错的消遣。他饶有兴趣地问:“你跟你爸爸,是在救助站认识的?”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爸爸选上了。”提起与陈庭森的初遇,陈猎雪的眼睛里泛起柔和的光彩,“我很幸运。”

    关崇有些慈爱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是个好孩子。”

    紧跟着,他问:“下次去打工是什么时候?”

    “后天晚上。”

    “还是夜班?”

    “是,我前半夜,宋琪后半夜。”

    “这样,”关崇算算日子,道:“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陈猎雪吃惊地张了张嘴,忙拒绝:“不用,关叔叔,我打个车就回来了,不会影响你和江阿姨休息……”

    “你说了不算。”关崇打断他,笑道:“现在在我这里,要听我的话。我得替你爸爸保护好你,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待不起。”

    “这待遇……”宋琪隔着便利店的窗子往外看,关崇的车在外面亮着黄澄澄的大灯,已经等了十来分钟了。他啧啧地砸吧嘴,“换个地方住还多了个司机,我看你这野爹比那个爹好多了,干脆你认贼作父,投入新爸爸的怀抱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陈猎雪无奈地瞥他一速度整理收银台,“还有十分钟,你替我看着吧,他在外面等这么久,我都不好意思了。”

    宋琪上去把他的制服扒下来:“知道了,赶紧滚吧。”

    看到关崇竟然真的开车来接他,陈猎雪感动的同时心里不太是滋味儿——他不习惯麻烦人,人情是笔债,对方有付出,他就得有回报。可以他这样微妙的身份,身体跟心脏都得剖开当成两个存在,要怎么还?关崇是为了江怡,江怡是为了陈竹雪的心脏,所以他们对他好;但心脏只会蹦跳,不会报恩,而他所有的心思都只想扑在陈庭森身上,哪有j-i,ng力去回馈给这对残忍的夫妻呢。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打乱了,他真的感到疲惫。

    打开车门上车,他先向关崇道谢,然后再次表示不用这么麻烦,这里是夜市,半夜也车水马龙的,他打车回去很安全。

    关崇没搭理他,从前排递了个保温杯,温和地说:“冷不冷,江阿姨给你煮的排骨汤,专门让我带给你。”

    陈猎雪的话被堵回嗓子眼儿,只能嘟囔:“谢谢关叔叔。”

    从便利店回关崇家有些距离,若是走近一些的路,就要经过陈庭森的医院。

    关崇没有刻意避免这个话题,车行至此,他还有意放慢了速度,对陈猎雪道:“要是白天,你还能顺便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想他了吧。”

    陈猎雪打工的日期完全跟着陈庭森的夜班走,明知道没什么可能,他还是贴着车窗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期盼能正好看见陈庭森的身影。

    “关叔叔,”车子开了过去,医院被甩在视线以外,陈猎雪用征询的语气问关崇,“过年的时候,我想回家跟我爸爸过。”

    “当然可以。”关崇笑笑,“如果你和你爸爸能来家里,我们一起过年就更好了。”

    陈猎雪没关心他后面说了什么,他的脑子被“过年”挤满了,年三十成了他眼下最盼望的日子,他期待地盘算着:至少他回家过年,陈庭森不至于把他赶出去。

    汽车在公路上疾行,寒风凛冽的冬夜,医院、拆迁楼、高档住宅区,每个人都在不同的角落计划着自己的生活。这一刻的他们都不知道,剜心刺骨的暴风雪就将在大年三十那一天,轰然而至。

    第29章

    纵康拎着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进门,零下十度的天,哈口气都是白雾,他摘下厚重的棉布手套扇风,手掌心里勒出一片通红的痕迹,对裹在被子里的宋琪妈说:“厂里发了罐头,黄桃和白梨的,想吃么?”

    捆罐头用的是一指粗的麻绳,他麻利地解开,把罐头一瓶瓶在橱柜里垒好,拧开一瓶准备去喂宋琪妈,想了想又放下,倒了半碗热水,把罐头瓶子坐进去烫。

    “太凉了,热热再吃。”

    宋琪妈倚着床头坐起来。

    “今年入冬早,冷得厉害,稍微喝点冷气儿在肚子里就得生病,前两天琪琪不就拉肚子了,大半夜跑几趟厕所,一屁股凉风,多受罪。”他在灶台前弯着腰搅瓶子,一个人絮絮叨叨,宋琪妈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时候都像跟他们处在两个世界,之前他还有些难过,但日子过着也就习惯了。“快过年啦,年关生病了不好,得多注意……”

    身后的宋琪妈发出声音:“几号过年?”

    纵康愣愣,举着小勺回头,宋琪妈委顿地望着他,j-i,ng神不是太好,眼神却是清明的。

    “你醒了?”纵康问,开心地去翻日历,回答:“没几天了,今天是小年,下星期就年三十儿。”

    宋琪妈点点头,看看窗外灰蒙蒙地天,又问:“几点了?琪琪呢?”

    “快八点了,琪琪还没放学,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该回来了。”

    他拽了个小马扎坐在床头,用手托着罐头瓶子,让宋琪妈用勺子挖着吃,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等会儿去做。”

    罐头是用糖j-i,ng兑水泡的,热气一腾甜得腻人,宋琪妈手颤颤的,挖起一个慢吞吞地嚼了咽下去,就摆摆手把瓶子推给纵康:“不饿。我不爱吃,你吃吧。”

    纵康就着她用过的勺子接着吃,宋琪妈歪在床头看他,又冷又破的屋子蓦地升起了些温情,好像他们是一对真实的母子一样。她轻声对纵康说:“又一年了……小年得剪窗花,你买红纸了么?”

    现在哪还有人自己剪窗花,纵康想了想,哄她:“忘买了,明天买回来给你剪。”

    “嗯。”宋琪妈闭上眼,像是困了,冷不丁问:“你是几岁,去的那儿?”

    她说得不明不白,纵康却听懂了,他停下勺子看着宋琪妈,看着这张与自己像得过分的脸:“我不记得了。从我记事起,就在救助站。”

    宋琪妈掀开眼帘,眼圈泛起一汪红痕。

    纵康把勺子里没咬完的黄桃吃下去,笑笑:“都过去了。”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宋琪妈又问,嗓子哑哑的。

    “院长说,我贴身的包被里有字条,写着我的名字。”

    宋琪妈没接话,无声的风暴在她瞳孔里旋转,她突然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每一颗眼泪都含着血的重量,悲戚到了极点;她一遍又一遍端详纵康的脸,眉毛、眼睛、鼻子、还有紧抿的,颤抖的嘴唇,咬着牙不发一语;纵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被宋琪妈看着,同时也深深注视着宋琪妈,他想在她被泪水混沌的瞳孔里看到些什么,一些他渴望了太多年的东西,恨也好,爱也好,即便是怨恨和悔恨也好,从他见到宋琪妈的第一面,他就猜测了无数种故事的版本,他真的想听到有人对他说一句:妈妈对不起你。

    好像没有什么能比眼前的颗颗泪水更有说服力了。

    纵康撕扯开干涸的喉咙,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试探着喊了一声“妈”,他的发声僵硬又古怪,毕竟这个词眼对他而言无比的陌生,他的心脏在胸膛里急促鼓动,一汪汪的热血涌往他的头脸,他殷切地盼望女人的回应,宋琪妈在他的呼喊声中痛苦地抽了口气,猛地扯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纵康每天都能听见的嘶吼:“宋显国,你还我的儿子!”

    一脑袋热血瞬间凝固,缓慢地回流到身体的血管里。

    “……又迷糊啦。”

    纵康抹掉满脸水痕,苦笑着叹了口气。

    陈庭森查房回来,护士站的小张热情喊他:“陈医生,有人在等你。”

    “嗯?1046房的又来塞红包了?”陈庭森回了句玩笑话,大家哈哈地笑起来,小张摆摆手:“不是,快去看看吧,真羡慕你陈大夫,又有口福了。”

    陈庭森隐隐猜到了来人,到了科室推门一看,陈猎雪果然坐在屋里,桌上放着用锡纸袋包好的保温壶。

    “爸爸!”

    见他回来,陈猎雪眼睛一亮,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陈庭森面无表情地看他,他又局促地绞着手指,解释:“今天小年,我煮了点元宵,想带来给你吃。”

    这边并没有小年吃元宵的习惯,以前在家里,父子俩也不过这个节,医院越到年节越是忙得厉害,陈庭森一年到头就关注两个日子,陈竹雪的生忌日和年三十。陈猎雪只是想方设法地找个由头,过来看他一眼罢了。

    走廊里人来人往,陈庭森没有关门,他踱步过去,先是挑开锡纸袋,看了看里头的保温壶,壶是全新的,不是之前在家里常用的那个,他侧首打量了两眼陈猎雪,半个月没见,似乎是又长了点儿个子,不知是拔个子显瘦,还是冬天穿得厚,本就清瘦的脸颊又凹了些,瘦得有些扎眼。

    陈猎雪在陈庭森的注视下紧张不已,生怕又被撵出去,正要说点什么,陈庭森先开了口:“吃饭了么?”

    听出这问话里的意思,陈猎雪睁眼说瞎话:“还没有。”

    陈庭森拎起保温壶,往食堂走去。

    这还是陈猎雪第一次跟陈庭森在医院的食堂吃饭,他要了两份陈庭森爱吃的菜,又去打了米饭,陈庭森则用一只小碗舀出几个元宵,剩下的连壶带汤都推给了他。

    “你过来,他们知道么。”陈庭森问。

    “知道,我跟关叔叔说了。”陈猎雪不爱吃元宵,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米粒,趁着陈庭森垂首吃饭,近乎贪婪地窥视他,被赶出家门的委屈难过全都抛到了脑后。他甚至觉得被赶出去住也不是全无好处,陈庭森对他的态度真是好多了,竟然愿意跟他一起吃饭。

    陈庭森抬起头,他小心地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加了一句:“关叔叔人很好,元宵是他教我煮的。”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陈庭森没说话,他舀起一枚元宵吃下去,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松手挪开了碗。

    第30章

    饭没吃多久,陈猎雪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临了,陈庭森把筷子放下,他试探着问:“爸爸,我能回来跟你一起过年么?”

    陈庭森皱起眉头看他,他立马补充:“就过年那几天。”

    “到时候再说。”

    陈猎雪自觉把这句话理解成应允,笑得眉眼弯弯:“谢谢爸爸。”

    日子一旦有了盼头,过起来就不难熬了。

    学校一直补课到年前头几天,腊月二十八才真正开始放假,关崇与江怡的工作都清闲下来,三人共处的时间多了,陈猎雪开始留意江怡的肚子。江怡的肚子依然平平整整,陈猎雪把她的孕期当做计算时日的标尺,做足了与陈庭森分别十个月的心理准备,但搬过来一月有余了,仍不见任何隆起,他忍不住好奇,问:“江阿姨,”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一下,尽量不给人唐突的感觉,“宝宝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长大?”

    “你是想问几个月显怀?”

    即便两个仇人同住一间屋檐下也会化干戈于j-i毛蒜皮,江怡的母爱日渐蓬勃,她对陈猎雪繁杂的情感与僵硬的相处也日渐舒缓,跟最初比起来几乎算得上和善。

    她回忆着道:“我当时,四个多月才逐渐看出来。”

    “当时”是哪个当时,谁都不用专门说破,江怡下意识看向陈猎雪的胸膛,陈猎雪习以为常地笑笑:“果然是这样,我看电视里也总是三个多月才发现。”

    “聊什么呢?”关崇从厨房端两杯热牛奶出来,放在二人面前,“一人一杯。”

    江怡有了身孕后就不爱闻奶味,嫌腥,端起来抿了一口就推给关崇:“聊孩子。”

    关崇看一眼陈猎雪,后者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关叔叔,江阿姨,我跟我爸爸说过了,后天回去跟他过年。”

    “已经说过了?”关崇问:“真不打算跟你爸爸说,一起来家里过年?”

    江怡接过他的话:“医院年底最忙,他有时间给你做饭吃么?”

    “没事,我在家等他。”

    “挺好的,”关崇说,“你爸爸肯定也想你了,回家问他讨压岁钱。我们这边也给你备上,过完年回来领钱。”

    陈猎雪笑着答应。

    二十九晚上,纵康打电话过来,问陈猎雪要不要过去吃饭。

    “现在?”

    纵康刚下班回家,宋琪妈自那天清醒了不到十分钟,这几天都活得稀里糊涂,给她买的红纸一刀也没剪;宋琪更是个甩手不会过日子的,明天就过年了什么都不知道准备,他楼上楼下的c,ao持,备些简单的年货,炸点儿丸子和芝麻叶子,让宋琪帮忙打下手,陈猎雪隔着听筒就听见宋琪在吱哇乱叫,一会儿喊“你快过来”!一会儿喊“要粘锅了”!

    纵康无奈又好笑,对陈猎雪说:“明天年三十儿,你得跟他们一起吃饭吧?”

    “我明天回家。”陈猎雪答他,“跟他们说过了,不在这边过年。”

    纵康很惊喜:“陈先生让你回家了?”

    “嗯,回家过年。”

    陈猎雪说得模棱两可,他知道纵康是真的为他高兴,不忍扫他的心意。

    纵康疼他。如果这世界上有谁是无所谓陈竹雪的心脏,只把他当成一个单独的人来看待、不论发生什么都掏心窝子为他考虑,这个人就是纵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