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康跪在一汪血泊里,抱着宋琪妈渐渐冰凉的身子发抖,周围人七嘴八舌,有让报警的,有让打120的,有人反驳说120不接死人,该直接打给派出所,又有人说已经打电话了,就是不知道派出所的人什么时候来,警察也得过年呢。
纵康脑子里一阵阵地发晕,他有点儿喘不上来气,太阳x,ue像是多长了俩心脏,急促地鼓动着,他打完电话就再难以发出声音,眼泪像是在眼球上结冰了,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徒劳地堵着宋琪妈头上的血窟窿,像上回为她举着手腕一样不敢松手,另一只手一遍遍去盖宋琪妈不瞑目的眼睛,怎么也抚不上,他张嘴喊“妈”,发出的全是气音,哀求她:“你别这样……妈,我刚找到你……”
下一秒,他感到身后巨大的冲击,宋琪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捞过他妈妈的尸体。
少年人在喜庆的炮声中撕心裂肺。
“可怜哟。”围观的人们说。
纵康伸手去拉他,想跟他说话,宋琪抬手一挥,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打上纵康的胸口,米酒瓶子发出“铛”的惊响,纵康捂着心口歪回地上,一条胳膊正捣进自己的呕吐物里,听见宋琪对他吼:“别他妈碰我!”
警车呜咽着来了,现场一通混乱,宋琪被派出所的人吼了两嗓子,强制冷静下来,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哎,刚才那小孩怎么半天没动了?”
宋琪一愣,这才回头看,纵康蜷缩着,仍保持刚才捂心的姿势。
“……纵康?纵康!”
宋琪抖着手去推他,纵康露出脸来,一张脸憋得青紫,呼吸微弱。
陈猎雪跑到医院,全国的人好像都在今天生病,医院门口车水马龙,大厅更是水泄不通,他心急如焚,放眼去看哪里都乱七八糟,呜呜隆隆的,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圈才想到打电话,宋琪那边的状况丝毫没有好转,带着哭腔冲陈猎雪吼:“你他妈在哪啊!医院没有床位,那狗 r-i的不愿意给纵康看病!我c,ao你妈这是床位的事么?我告诉你他心脏有病!你还不给急救人死了你们负得了责么?!”
他不知跟谁骂了起来,陈猎雪没心思劝他先别吼,勉强问清楚位置,他忙投急趁地跑过去,路上撞掉了别人的手袋也来不及捡,匆匆赶到,一见眼前的状况他险些要憋出眼泪——纵康在条椅上奄奄一息地躺着,宋琪在旁边面目狰狞上蹿下跳,两人都是一身的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人来人往都拿他们当戏看,就差被当成医闹轰出去。
“大夫,大夫!”陈猎雪上前拦在宋琪面前,对医生说:“这是我朋友,你救救他大夫,他先天心功能不全,这样子肯定是出问题了,你救救他……”
“不是不救,”医生不耐地解释,“他不挂号不缴费,什么都说不明白,光在这骂,那不录入患者信息我们不可能处理,你去哪家医院都不能处理。”
“急救挂你妈的号!你们医院有没有良心?!我c,ao他都要死了!死了!你妈……”
宋琪又要冲过来,陈猎雪把他挡回去,他明白医院的规则,哀求医生:“您先准备,我这就去挂号,您先看看他,我有钱,我去缴费。”
他转身就往急诊挂号处跑,经过走廊转角时,一辆推车正好迎面上来,陈猎雪心慌没躲开,鞋面绊上车轮子向前扑去,车角不偏不倚,直直怼上他的心口,他整个人便在护士的惊呼声中被重重顶开,与推车一并翻到在地。
咚。
心脏坠落的窒息感瞬间就翻涌起来,陈猎雪感到胸膛深处迸s,he开的疼痛,心想完了。
咚。
他看着就在不远处的急诊挂号,撑着地想爬起来,一动,胸口就要裂开一样,疼得他喘不上气,再次跌了回去。
完了。
咚。
他眼前开始发花,呼吸好像也开始困难,耳畔兵荒马乱的,他听见护士的呼喊:“这不是陈医生的孩子么,他换过心!赶紧检查!陈医生还在么?!”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放上推车疾行,陈猎雪着急,他想说我哥就在走廊那头,他也有病,没人救他,我还要给他挂号,你们能不能先去救他,他一身的血,他快不行了。
可他说不出话。
没有人听他嘴唇间虚弱的喃喃,他们护着他急急冲向急救室,推车经过走廊的条椅时,他透过层层白大褂看见躺在上面的纵康,纵康也看见他了,他虚弱地眯着眼睛,用干裂乌紫的嘴唇费力呼吸,冲陈猎雪动了动手指。
宋琪站在他身后,一张脸又脏又傻,也愣愣地看向他。
陈猎雪心都碎了,他极力想抬起手腕指指纵康,让围着自己的人们看到他,但只是一瞬间,一个擦肩的距离,命运截然不同的二人便交错而过。
“嘀。”
麻醉面罩卡在脸上,陈猎雪心如刀绞地昏迷过去。
第33章
陈猎雪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救助站,以一个游客的身份,看到了小时候的纵康和自己。
梦境似乎是从他记忆的源头开始的,小时候的回忆没有时间轴,全是一帧帧的片段,阳光和大雨同时倾洒,光怪陆离。他先是看见自己冒着雨在泥地里跑,跌了一跤,本来已经拍拍膝盖要爬起来了,一见纵康朝自己跑过来,立马一个屁股墩儿坐回去,揉着膝盖撇嘴要哭。
“这一屁股泥,”十岁冒头的纵康歪歪扭扭地把他抱起来,吓唬他,“张姨又得骂你!”
他就笑嘻嘻地往纵康怀里一拱,跟个擀面杖一样围着纵康擀了一圈,蹭得两人全都兮脏,摇头晃脑地跑了:“我不怕。”
纵康又气又笑,追上他牵住他的手:“慢点!”
他们跑回宿舍,宿舍门前有长长的走廊,就像学校的教学楼,他攥着纵康的手晃,踢着脚走路,不合身的裤子太长,裤边都被踩烂了,纵康蹲下来给他卷裤脚,他伸手在纵康头顶的发旋儿里描画,听纵康对他说:“小碰,我不上学了。”
“我也不想上学前班。”他说。
纵康抬头看他,比刚才长大了一些,是中学生青涩的样貌,问他:“为啥?”
“他们都不跟我玩。”
游客陈猎雪站在两人身旁,小时候的他看不懂纵康脸上的心酸和难过,还在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嘀咕咕:“我也不想跟他们玩,我不能上体育课,每次他们砸沙包,宋老师都让我上大树底下站着看,可是他们砸完沙包都干干净净的,我不砸沙包衣服也脏。他们说我身上有酸味儿。”
小陈猎雪抬起袖子使劲闻,冒冒失失地把胳膊往纵康鼻子底下一杵:“纵康哥,我酸么?”
纵康垂着头,把脸埋进他掌心里捂了一会儿。陈猎雪莫名觉得手心濡s-hi,他抬起来看,一片干燥,再去看小陈猎雪的手,就见那几根黑黢黢的小指头缝里沁出s-hi漉漉的水迹。
“……不酸。”
纵康瓮声瓮气地回答。
陈猎雪从口袋里掏纸巾,刚拿出来,纵康已经站起身,牵着小时候的他继续往前走了。
他跟在他们身后看,小时候的他总觉得纵康可高了,自己怎么也长不到他的个头,现在这样看,纵康瘦削的肩膀根本没比他的头顶高出几公分。
“你要上学,不能不上学。”纵康敲敲小陈猎雪的头顶,“不上学人就笨了,一笨,就没人愿意要你了。”
小陈猎雪扬手往栏杆外一指:“他也不要我么?”
纵康和陈猎雪一起扭头看,救助站的歪瓜裂枣们都在院子里站着,一个个瘦成了猴j-i,ng,正被前来做慈善的人们挑选着。
年轻俊朗的陈庭森在小陈猎雪面前顿住脚,侧首同挽着他手臂的江怡悄声说话。
院长立马揽过小陈猎雪的肩,热情地向这对年轻有为的夫妻介绍:“这孩子漂亮,脑子也聪明,不淘,只要有条件,真的是块读书的材料。”她摸摸陈猎雪的脸,亲热地催促:“快喊叔叔阿姨好。”
小小的陈猎雪眼里只有陈庭森,他咧咧嘴,甜丝丝地冲陈庭森笑。
江怡也笑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对陈庭森点头:“就这孩子吧,笑得甜。给我的小竹雪多积积福。”
陈猎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扭头去找纵康,热热闹闹的院子里,他孤身一人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局促地攥着短了一截的衣袖,偶尔有人走到他跟前,看他一眼,又谈笑着绕开。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小陈猎雪。
陈猎雪朝他走过去,他想抱抱纵康,想问问“纵康哥,你难受么”?
可纵康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他的目光从陈猎雪的脸庞上穿透而过,落在小陈猎雪身上,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祈祷——为陈猎雪。与不可忽略的失落——为他自己。
“纵康哥,”他有点难过,酸涩地哽咽着,“你看看我。”
“小碰!”
纵康喊了一声,迈过他,向小陈猎雪走去。
陈猎雪睁开眼,心头苦涩,他躺在病床上发呆,纵康突然推门进来,在他床头坐下,他惊喜地弹起身:“纵康哥!”
“嗯,”纵康笑眯眯地,给他拉拉被子,“你先躺下。”
陈猎雪躺回去,一只手死死攥着纵康,问:“你没事了?”
纵康回握住他,梦里他的手特别温暖,满满充沛着生命的力道。他看着陈猎雪的眼睛,仍是神佛一般的目光,温和良善,点点头:“没事了。”
陈猎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纵康近乎慈爱地为他抹掉泪水,叹息着说:“这么大了,怎么还总哭鼻子。”
陈猎雪也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埋在被子里蹭两把,嘟囔:“还不是被你吓的。你跟宋琪到底怎么了?怎么都是一身的血?”
“小碰。”纵康的声音隔着被子听起来很缥缈,忽远忽近的,说:“我要走啦。”
陈猎雪愣了愣,拉下被子看他:“你去哪?”
“去找我妈。”纵康很幸福地笑,“今天过年,不能让她一个人过。”
一股无法言说的悲痛突然翻涌起来,他问纵康:“那你还回来看我么?”
纵康揉揉他的头:“你可以去找琪琪玩。”
“我不想找他。废物一个。”陈猎雪想起来就生气,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告状:“就在那跟医生吵架,平时看着也挺j-i,ng的,怎么一有事儿就驴在那了?”
纵康长久地沉默,轻声说:“琪琪有自己的顾虑。”
陈猎雪不想提他,他有很多话想跟纵康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现在说,连他喜欢陈庭森的事都想告诉纵康,好像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似的。
“我……”
“小碰。”
纵康在他之前先开了口,他一根一根捏过陈猎雪的手指,跟他十指相扣。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猎雪愣愣地,看着纵康抽出手,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有点悲凉:“我走啦。”
“纵康哥……”
“小碰。”纵康俯身抱住他,拍拍,“你要过得开心点儿。”
说完,他直起身向外走去。
陈猎雪心口疼得难受,他慌慌张张地朝纵康伸手:“纵康哥,纵康哥!”
脚底一抽,陈猎雪这次才真正醒过来,他头顶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随着意识一点点复苏,他感到c-h-a在自己鼻腔和胸口的管子,从喉咙到胸腔一片刀灼火烤的痛。有人紧攥着他的右手,一只像梦里一样温暖、有力的手,他努力转着眼珠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陈庭森,一向周整自律的他两颊凹陷,下颌冒出一片青青的胡茬,眼珠爆满血丝,红通通地死盯着他。
陈猎雪第一次因为睁开眼看到的是陈庭森而痛苦不已。
他张张嘴,嗓子撕扯得快要裂掉,只能用口型问:纵康。
陈庭森的睫毛颤了颤,绷紧的咬肌从颊内凸出形状。
陈猎雪执拗地望着他,除了耳畔仪器滴滴答答的表示着时间在流逝,什么回答都得不到。
纵康。
他又问一遍。
纵康。
又问。
纵康。
纵康。
纵康。
问到最后一遍,他再也骗不下去自己,巨大的、磅礴的、锥心的痛楚从他肺腑深处蔓延向每一根指尖。
“……纵康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