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房间里,打开手机里的民宿软件,找到青川的“江南庭院”点开来看,许蕴喆被评论区里的聊天截图惊呆了——
外公竟然和客人吵了起来,在聊天中扬言客栈不欢迎这样的客人。
看到截图中外公骂客人“瘪三”、“小赤佬”,还说出“侬蛮老卵的嘛”这样的话,许蕴喆的心头凉了半截。
他放大截图看清聊天时间,这是三天前的事情了。截图出现在客人的追评里,评论下方附和的人挺多,其中好几个说“江南庭院”的老板j-i,ng神似乎确实有问题,还有人说当初住得挺好,没想到老板是这样的人。
这是客栈收到最新的一条评论,许蕴喆再登录房东后台,确认在那位客人追评以后,客栈再没有过订单。
许蕴喆感觉自己的心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回想许芸婉的态度,难道妈妈打算将此事搁置,等着时间让它不了了之吗?
突然,手机里收到一条信息,吓了许蕴喆一跳。他低头一看,信息是许靖枢给他发来的,说:我回到静安的家了!
许靖枢:崩溃了!回家的第一天,我爸竟然叫外卖!你家今晚吃什么?回到家了吗?
晚饭前,许蕴喆再次收到许靖枢的信息,顺带发来的图片上是海鲜披萨和可乐。
面对饭桌上许芸婉j-i,ng心准备的菜肴,许蕴喆想把照片发下来发给许靖枢,但看见许仲言来吃饭,他把手机收进兜里。
席间,他们一家三口和往常一样,基本没有交谈。
许蕴喆心事重重,感觉到妈妈似乎同样心不在焉,而外公,许蕴喆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同时想象不出他怎么会在聊天窗口里对客人说出了那些话。
这几天家里没有客人,外公和妈妈每天都做些什么?许蕴喆不禁后悔这两天没有关心关心妈妈。不过,他确实想不到那位客人会出尔反尔。
一家人吃完晚饭,月已经挂上梢头。
院子外隐约传来外头热闹的欢声笑语,这正是一天当中古镇里最热闹的时候。不少来过青川的游客都说,古镇在白天看起来破破烂烂,到了晚上,张灯结彩,夜景才是迷人。
夜景是青川的招牌,虽然许蕴喆对此不以为然。
门外的热闹更显得客栈里冷清。许蕴喆和妈妈一起收拾碗筷时,来了两位游客。许蕴喆带他们看了看客栈里的房间,但他们在听说房价后,又离开了。
这么一来一回,客栈仿佛变得更清冷了。
没有客人,让许蕴喆想起先前许靖枢说的话。他说如果客栈关门谢客,许芸婉和许仲言应该有时间参加栗山县高的成人礼。
送走来看房的游客,许蕴喆往厨房去,没有找到妈妈,又去了许芸婉的房间。
他敲门入内,看见妈妈正坐在梳妆台旁绣花,不禁多看了片刻。
“怎么了?”许芸婉用绣花针搔了搔头,微笑问。
许蕴喆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的身旁坐下,说:“妈,明天我们年级在孔庙举办成人礼。既然客栈没客人,你去看看吧?我是学生代表,要发言的。”
许芸婉听罢诧异地抬头,眼中有惊喜和自豪之意,问:“怎么之前没听你说呢?”
许蕴喆愧疚地低头,说:“对不起。”
闻言,许芸婉怔忡。半晌,她窘促地笑了一笑,柔声道:“没关系,妈妈知道你的难处。”她望着孩子的就会好了,别担心。”
之前,她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许蕴喆没听懂。而且,照如今的境况,许蕴喆没感觉到哪里有将要变好的征兆。
母子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门外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质问道:“你们娘俩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他们都没有察觉许仲言进屋,许芸婉的脸上闪过惊诧,表情随即冷下来,淡淡地说:“没什么。”
许仲言冷冰冰地注视她,而她低头绣花,没有抬头理会。俄顷,许仲言将话头转向许蕴喆,问:“蕴喆,你开回来的电动车为什么是静安的车牌?那不是你的车,你的车呢?”
闻言,连许芸婉也诧异地看向儿子。
许蕴喆没想到外公会留意他停在院子里的电动车,面对质问,他的喉咙发紧,答道:“我的车没电了,借了同学的车。”
“你有静安的同学?”许仲言瞪直了双眼,“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想去静安,是不是?”
许蕴喆愕然。
尽管因为许靖枢把他的电瓶弄丢了,让他不得不开许靖枢的车回家,他对此感到无奈,可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听见外公竟然因为一块静安的车牌而说这样没头没脑的事,许蕴喆真感到哭笑不得。
许蕴喆吃惊的不只是外公这样小题大做,还有外公现在竟然对他也这样说话了。以前,许蕴喆时不时听见外公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对妈妈说的,但现在,连面对他,外公也这样了。
怎么会这样?是外公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吗?
第五章 -3
“你说什么呢?”许芸婉将针c-h-a进没绣完的杏花图案里,不悦道,“他那个静安的同学,你上回不是见过吗?还上家里来过。”
许仲言怒气冲冲地说:“撒谎!你们刚才正一起商量,商量一起跑到静安去!”
许蕴喆忍不住c-h-a嘴道:“妈妈没撒谎,我们在说成人礼的事,和静安没有关系!”
“成人礼?”许仲言皱眉,追问,“什么成人礼?”
许蕴喆原本不希望外公知道成人礼的事,没想到情急之下竟然说漏了。他闭着嘴,不吭声,困窘地看向妈妈。
许芸婉同样犯难,皱起了眉头。
许仲言看看他们母子俩,冲许蕴喆说道:“蕴喆,你说!”
许蕴喆咽了一口唾液,不甘不愿地说明:“明天我们学校在孔庙办成人礼。”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说?!”许仲言听完叱问。
许蕴喆垂下眉眼,避开外公严厉得凶狠的眼神,嘴巴抿成一条线。
许仲言见他不说话,喘气声越来越大,咕哝着:“你和你妈妈一样,跟着静安人学坏了。我明天要去看一看,看一看你在学校里,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许蕴喆猜到如果外公得知成人礼的举行,一定会前往参加,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他得知。看着外公说完后碎碎念着,转身离开,许蕴喆的心里躁动又忐忑,不由得慌了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连妈妈也不告诉。夜已深,可许蕴喆一旦想到翌日外公会出现在自己的成人礼上,而他无法预料外公会做出什么事,便忍不住后悔自己临时改了主意。
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许靖枢给他发的那张晚饭图片,自从许蕴喆没有回复,许靖枢也不再发消息了。
许靖枢说周末回静安给妈妈扫墓,但许蕴喆一直没问他妈妈的忌日究竟是哪一天。外公的事压在许蕴喆的心里,让他喘不过气,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百无聊赖,想入非非,索性打开手机里的搜索引擎,搜索“宋苇杭”这个名字。
虽然因为许靖枢的爸爸妈妈曾来客栈取景拍摄电影,以前许蕴喆为了招揽生意,无数次地对游客们宣传这件事,可是他从来没有关心过照片上的那两个人,而《不及夜深》这部电影他也只看过一次。
许蕴喆没有艺术细胞,看不懂那样的文艺片。除了知道宋苇杭凭借这部影片获得了当年的金像奖影后以外,许蕴喆对这部影片的印象只有电影原声带里的曲子凄美动听。至于剧情讲了什么,他已经忘了。
现在看宋苇杭的百科词条,许蕴喆忽然想起许靖枢曾说,他的妈妈拍了好几部电影,都演得很好。从百科上看,的确如此。《不及夜深》不是宋苇杭唯一一部获奖电影,除此以外,她先后在四部电影中担任女主角,又在一部电影中出演主要配角。
根据百科上引用的旧新闻可知,宋苇杭几乎每次出演新的角色,都会得到一种反馈——怀疑她是否是本色出演。
她饰演过天真的少女,也演过凶恶的悍妇,还有搔首弄姿的歌女和冷酷无情的道姑。词条上说,宋苇杭的演技被评价为“出神入化”,她从不饰演任何一个角色,而是成为角色本身。
可是,关于宋苇杭去世的部分,词条里说得非常简单:因j-i,ng神病自杀去世。
因为入戏太深而产生以角色为蓝本的新人格,这些人格全部出现在宋苇杭的身体里。许靖枢说,这些人格的其中一个常常虐待他,甚至想杀了他,而他的妈妈为了保护他,选择自杀。
宋苇杭患有j-i,ng神病,可她依然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为什么他的外公却是这样?许仲言不像宋苇杭那样,成为另外一个人,他依然是许仲言,可是他的性情完全变了。
许蕴喆对着手机上的百科词条发呆,忽然间,他意识到一件事:许靖枢的爸爸妈妈来这里拍电影,是十八年前的事。那么近乎是在他们离开后,许靖枢出生了。
网上也是这么写的——宋苇杭第一次金像奖封后后不久,她为许砚深生下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孩子。
这么算来,他们在同一年出生,他比许靖枢晚出生两个月。
许芸婉未婚生子,生下他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根据词条上写的电影拍摄时间,他们到客栈取景的时候,许芸婉应该还没有怀孕。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正和男朋友交往呢?
许靖枢的爸爸会不会见过他的爸爸?
许蕴喆一直很想离开青川,也因为自己每次提起爸爸时,许芸婉总是伤心,所以他早已将生父的事抛之脑后。
然而,在这个他彷徨和无助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如果他的爸爸没有缺席他的人生,他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些不同?
起码在面对如今的许仲言时,他们一家人能够有新的对策。当许蕴喆想离开,他可以寄希望于妈妈有爸爸照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惶惶不安。
他该不该再问许芸婉一次,他的生父是什么人,去了哪里?或者,他该找机会问一问许砚深?
许蕴喆读书得早,虽是要参加成人礼,实际还没满十八岁。可他十七了,当他面对j-i,ng神错乱、反复无常的许仲言,尚且这么不知所措,天知道许靖枢小时候怎样面对那样一个多面的妈妈。
彼时他那么小,只有七八岁。他被他的“妈妈”虐待,被丢弃在马路上,但他最终变成现在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永远无忧无虑。他是怎么办到的?
许蕴喆很羡慕他,羡慕得往没有对话的聊天窗口里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次,最终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睡前出现在许蕴喆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宋苇杭的忌日正在明天,所以许靖枢不可能出现在明天的成人礼上。
清晨,天才蒙蒙亮起,一夜没有睡稳的许蕴喆便起床了。许仲言和许芸婉都没醒,他放轻自己所有的动作,悄悄地离开了家。
才走出院门外,许蕴喆顿觉轻松了许多。
这个时候古镇外的送货员还没来,街道上十分冷清。石板路上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让古镇的一砖一瓦都更显陈旧沉重。
但桥头的馄饨铺已开门,正张罗着要营业了。
馄饨铺的老板娘看见他,笑着打招呼,说:“今天穿得真j-i,ng神!是学校里有活动吗?哎呀,看着真是体面。来来来,吃一碗馄饨吧!”
一周前,桃树被许仲言丢在了她家门口,那时她对许蕴喆毫不客气,现在再看她亲切的模样,判若两人。
许蕴喆客气地谢过她,过了桥,朝另一家早餐铺子买包子去了。
这个时候的清晨,才真正像《不及夜深》的镜头里那样。
许蕴喆坐在桥边的石凳上,一边吃包子一边发呆,心想许靖枢搬来这里好一段时间了,到处找“秀宁”的踪迹,他是否看过这样的青川?
还有一件事让许蕴喆疑惑不解:宋苇杭饰演过这么多角色,倘若说每一个角色都在她的大脑里产生了一个人格,那么为什么许砚深偏偏选择搬到青川来呢?
会不会宋苇杭的死真的和“秀宁”有关?
许靖枢为了找“秀宁”来到青川,那么许砚深呢?他又是为了什么,选择定居在这里?
望着漂浮在河上的薄雾,许蕴喆的心里忽然间产生了一种不清不楚的预感。
他觉得,就在他拼命地学习,努力地保持好成绩,发了疯地想离开青川时,他错过了很多本该知道的事。
他以为这个镇子永远一成不变,而实际上,在他不屑一顾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可是,这种感觉只是许蕴喆的一种猜想,无凭无据,如同河上的烟波般。
许蕴喆在河畔独坐良久,镇子终是慢慢开始热闹了。他给许芸婉发了一条信息,顺便把学校安排的成人礼流程也发给她。
虽然许蕴喆依然期盼着许仲言能够良心发现,不要出现在成人礼上,可他知道这种期盼很傻。
无论如何,许仲言不失常时,为人除了严肃外并无不足,许蕴喆希望这半天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没有周折。
由于没有电动车,许蕴喆要前往孔庙,得走一段路程才能坐上公交车。
路上,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发言稿。这发言稿他写得比较随意,班主任帮他润色的部分更多,他读了两三遍,心情起起落落。
发言稿中振奋人心的话语固然能激起少年人的斗志和对未来的向往,可自持老成的他,又难以想象这样“r_ou_麻”的话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