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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茔之花 第4节
    “只要你在这个小镇上,这里就不得安宁,除非你离开这里。”

    魏海宁谈不上对林绊的话相信与否,他也不需要林绊作出那些毫无意义可言的承诺或发誓。他只是考虑从今以后的局面,而给出最中肯的建议。

    “不,唯独只有这里,我绝对不会离开。”

    林绊冷静的声音夹杂在天际滚过的一阵轻微闷雷声中,分外清晰,无比坚定。

    “是么?”魏海宁对林绊斩钉截铁的拒绝感到有些意外,语气听上去似乎是有些可惜。他知道林绊其实是有机会做一个普通人的,可他宁愿放弃去其他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人生,也要回到这个刻下自己一生烙印的地方。魏海宁深深的看了眼林绊,听着外边剧烈的风雨,飞快转动思考着下一步。

    半晌后,他拿出手机,银白的屏幕光线映照着他的脸孔,指尖飞快的轻点屏幕。

    猛烈的暴雨冲刷着这座房子的陈腐窗户,沉重清晰的淅沥声音里伴随着从玻璃上发出的某种令人心里发毛的抓挠声响。

    哗啦——

    楼上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听着那清脆的声响,魏海宁和林绊骤然一静。

    充斥着立体环声似的屋子在这乍然而起的一声里,忽然又安静了几个度。

    魏海宁收起手机,朝着暗色的楼梯起身,他放轻了手脚,快速隐没在了拐角后。

    林绊趁此机会,挣扎着滚动身体靠近墙壁,想要用脱落的水泥墙角去磨断背后的绳子。

    轰隆隆——

    爆炸般的巨雷在房子上空猛然炸开,震得这一座破旧的危房也颤动起来。

    雷响余音未消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呼。随即“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林绊一震,猛地抬起头,他竭力后仰着脖子看向楼梯拐角背后,望眼欲穿,褪尽脸色——那一个久远的鬼魅又在这一个相似的雷电交加的夜晚缠绕上了他。

    “啪——”没有灯罩的昏黄电灯泡猝不及防的亮了起来。

    魏海宁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背后,手中拿着的是走廊窗户脱落的窗框木条。他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游刃有余,紧绷的脸孔上透着y-in郁和迷惘。

    “你做了什么?”心中的某个猜测让林绊不敢问得太清楚,可他心中的急切焦灼又让他难以承受。

    魏海宁一步步走下楼梯。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林绊以一种扭曲姿势昂首张望,终于不再没有反应或是反应冷淡,脸色难看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瑟缩似的闪烁不安。然而,魏海宁由于原本被自己所控制的局面出现了意外,已顾不得留心欣赏。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魏海宁的预期,在他看来这一切最后也许只能作为一场‘闹剧’来收场了。

    “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他一把揪住林绊的衣领,像拖着什么物件一样拽着他向着楼上走。

    “吱咯、吱——”老旧的地板在魏海宁身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手脚被束缚的林绊被魏海宁攥住衣领,脸色因而呼吸困难而涨红,缺氧的脑海里反复想着一个念头,就连开始发花的眼前也出现了某种幻影似的景象。

    随着魏海宁的忽然转弯,他的身体猛然一晃,长腿重重磕在了水泥门框上。艰难喘息的林绊甚至都无法应对痛感做出反应,后背所接触的感觉则一下由坚硬的地板变为了粗糙的水泥地,摩擦地面的后背地方传来微微热意。

    林绊意识到自己被拖入了那一间充满噩梦的毛胚房,恍惚间他开始下意识的抗拒,挣扎,恐惧。

    “咳咳——”脖颈间忽然一松,那一刻林绊喉咙里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极力喘息。然而,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室内。

    他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

    深褐色的毛坯房中央,脸朝下静静俯倒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电闪雷鸣的光亮中,那个人一动不动,漆黑的头发泛出霹雳一般的冷光。

    “……苏……茔?!”

    ☆、血墙(上)

    “唔——脖子好痛。”苏茔哼哼唧唧的抱怨。后颈侧处是细密针刺一样的剧痛,她试着动了下脖子,登时疼得她吸了口冷气。于是苏茔不敢再轻举妄动,她反手按住脖子,歪着脑袋从地上慢吞吞爬起身。

    空荡荡的水泥墙壁在四周朦胧的黑暗里有着更为深沉的黝黑,苏茔身后的窗户是这个密室一般房间的唯一光源,带着s-hi气的冷风把暗淡的光亮递进了些许,苏茔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灰色影子,看到了对面光秃秃墙上颜色稍浅的门框印,她一时间有些发懵。

    “这里是……”她连带上半身一起僵硬的转过头,视线扫过这一间空荡荡的奇怪房间。

    那些凄风苦雨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窗外天际犹如泼墨灰白糅杂,昏沉晦暗,蒙昧不清,只能让人看清五指的轮廓。窗台下的一堆黑色是花盆被摔碎后,洒了一地的泥土,而它周围地面上则是一大滩深色的水渍。窗外那繁茂的树每一片叶子偶积攒了雨水,不时的发出抖落水珠的沙沙声响。

    苏茔爬树进来这房子的时候并不觉得,可是此刻万籁俱寂,乌漆漆的屋子毫无人气,窗外隐绰摇曳的树枝又勾勒出一个透着某种怪异黑色剪影,使得这座安静的房子简直就是一座荒废的鬼屋,让苏茔忍不住心底发毛。她感到脊背一阵凉意,不由缩了缩肩膀,后悔自己在一股脑的冲动下居然忘了这其实是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凶宅。

    她越想越绷紧了神经,看向四周的眼神也小心翼翼起来,她蹑手蹑脚的走了两步,忽然瞥见门口旁侧漆黑角落里有一团人影。那影子通体漆黑,眼白在微弱的光线里反s,he出透亮,正抬脸直勾勾的盯着她看,苏茔猛然一个激灵,吓得往后跳了一步的同时失口惊叫。

    “你醒了。”角落里的发出一个冷淡的声音。

    苏茔一动作,脖颈就发疼,而她砰砰乱跳的心脏更是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只是那声音听上去很熟悉,苏茔强自镇定去看,很快就认出的那人。她愣了一下,犹自心有余悸的深吸一口气,“……林绊?”

    角落里的林绊看着苏茔惊魂未定的样子,沉默了一下,“对不起,吓到你了。”

    “没、没关系。”苏茔也习惯了林绊不是沉默就是开口道歉,勉强笑了笑。心脏在胸腔里依旧疾如战鼓,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但是你为什么要呆在那个黑不拉几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又一声不坑的,确实怪吓人的。”

    “你别凑过来。”就在苏茔边说边想要上前的时候,林绊用一贯疏离冷淡的语气制止她。“在那里就好。”

    苏茔立即止住脚步,因为这句话林绊对她说过很多次,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顿了一下,下意识的点头。

    “嘶——”猛然的疼痛让苏茔倒吸一口冷气。她立即反手捂住后脖颈,微微后仰,皱眉纳闷道,“我记得我从窗户外那棵树爬进这房间,然后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脖子一痛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苏茔捂着后脖颈,龇牙咧嘴的锤了两下后颈脖后侧,狐疑的瞅了两眼此刻紧关的房门。

    “是魏海宁袭击了你。”林绊冷静的声音在晦暗里散开。

    苏茔听得那个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像个傻瓜一样愣愣的问,“什么?”

    “就是那个之前来店里找过你的那个魏海宁。他闯入了这里,然后打晕了你。”林绊用最简单的话耐心的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魏海宁?”苏茔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迟疑而上扬的调子像是憋着笑又像是忍着惊疑,听上去有些怪异。

    苏茔其实听清楚了林绊的话,只是由于他所说的事太过违背苏茔的认知而一时间没能接受。

    “哈……这怎么可能?”苏茔想也不想的脱口。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可她认为不苟言笑的林绊破天荒的开了一个玩笑。如果说那个人生无限光明,堪称完美典范的魏海宁会做这种事情,简直就是荒诞离奇,匪夷所思,甚至于要比她从未及格过的化学课程能统统考满分的概率还要低上百分之百。

    “你有理由不相信我,但我没有说谎。”

    又是相似的话。

    林绊时刻在提醒自己和苏茔他的过去。他总是把自己放得很卑微,对他自己无所谓也不正视,总是在妥协和忍受,同时又显然从未想过要获取苏茔的信任。

    苏茔不说话了,眼神有些黯然。她没有怀疑林绊的意思,只是这种闯空门甚至打晕人的事情要说是那个谦逊温和,出类拔萃,近乎完人的魏海宁做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她下意识的就否定了。

    也许是林绊认错了致使产生了某种误会,毕竟两人仅有过寥寥数面之缘。苏茔想到这个可能,她需要确认,于是一边起身一边问道,“他现在人呢?”

    林绊听苏茔这话,认为她显然并不相信自己,可他也并未就此再徒添解释。他背抵坚硬的水泥墙面,看着苏茔站在灰蒙蒙的光线里歪着脖子,放轻动作拍了拍身后的灰尘。

    “你昏迷了很久。之前楼下有动静,我想他已经离开了。”他说。

    “这样啊。”苏茔顿住了拍打的动作,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她原本想去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魏海宁,可转念又一想,万一那个行凶的歹徒是某个陌生暴徒,自己这贸贸然一去就是自投罗网,甚至会陷入危险境地。光是考虑到这些可能,她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

    苏茔站了一会,脖后颈那一块地方在s-hi凉的空气里像被细密尖针扎刺一般,痛得她出了一身薄汗。苏茔看了眼斜对面角落里的林绊,索性就挨着墙一屁股坐下来,她大咧咧的盘膝坐着,后倚靠着水泥墙。墙面冰冷和坚硬很快渗透了她的衣衫,她反手轻轻揉捏自己的后颈,在昏暗的光线里听着自己的粗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

    ——她没有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她有话要和林绊说。可现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下,她左思右想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自然的挑起话题。

    林绊靠在这间房间那个最暗的墙壁角落里,见苏茔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皱起了眉心。魏海宁把他带到这个房间后就离开了,自很久前他清晰的听到楼下那声关门声,之后整幢房子便再无动静,像死去一样寂静。

    捆绑双手的绳索勒得他的手腕开始发疼,酥麻感一阵阵的扩散开。林绊强迫自己去忽略扭曲姿势带给自己的难受——他为了不让苏茔看见自己被捆绑住手脚的狼狈模样,把手脚尽可能掩缩在身后,以一种怪异而吃力的姿势紧紧挨贴在墙角落里。

    可他早就已经声名狼藉,就算在苏茔面前表现得狼狈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愚蠢的问了自己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但那个回答却让他害怕。

    黑暗里的沉默让苏茔感到坐立难安的焦灼。她朝一声不吭的林绊所在的角落里瞄了一眼,随即在脑海里反复打着的草稿又当即被推翻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爬进来的光似乎更为灰白了一点,然而气氛里那种微妙的尴尬也愈发无所遁形。终于,苏茔忍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她想要暂时分散自己的j-i,ng力而刻意的转向周围。

    光线依旧让一切陷在隐绰暧昧里,但苏茔习惯黑暗的眼睛相比之前能看得更为清晰了一点。她保持着僵硬的脖子不动,一对漆黑的眼珠灵活的转过一览无余的房间,不知看到了什么,脸上渐渐露出了疑惑

    ——这间房间的存在相对于这幢房子显得有些突兀。

    林绊从未让苏茔进过这房子,但总被挡在门口的苏茔朝里也瞥见过楼下的样子。这幢房子虽陈旧不堪,但显然从前应该是装修过的,家具也寻常摆放着,只是不知为何独独这一间却依旧保持毛坯原样,四壁地面乃至头顶俱是粗糙暗沉的水泥。这里除了那一只原先被摆在陈腐窗台上,现在被她不小心碰落跌得粉碎的茶花盆,这一个房间里从上至下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苏茔飞快的打量一眼周围,最后一蹙眉,像是被什么吸引般盯住靠近自己的那一面水泥墙。那是一面同样光秃秃的水泥墙面,然而即便是在昏沉的光线里,也能辨出靠近墙根的地方有着更为深暗一块颜色。她不由挪动了一下身体,挨近那面墙,凑近去辨认,发现那是些凌乱涂画的暗褐色痕迹。

    暗褐色的痕迹交错复杂毫无形迹可循,就像抽象画的线条般走势古怪。

    也许只是些涂鸦罢了。苏茔这么想着,可隐隐的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抬手去触摸其中一条痕迹走向,指尖下的触感磨砺而粗糙不平,墙面的水泥刮着她的指腹。中途她碰到了什么凸起的坚硬疙瘩,苏茔辨认不出是什么,试着微一用力便捻掰下了那东西。她用力揉捏手指间的疙瘩,只觉指腹间的触感有些硬。

    苏茔没多想,下意识的凑近鼻尖闻了闻,而就在下一刻,她忽的变了脸色,手一颤,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扔了那东西,瞪大了一双眼睛,惊疑的看向那些附着在墙面上的痕迹。

    手指上还残留有极淡的熟悉腥味,在不久前的那个清晨,她鼻尖也萦绕不散着这股味道。若她过的感官没有出问题的话,这些痕迹应该就是血液,她原先以为那只是些胡乱涂鸦的颜料,可那一点透着难闻恶心味道的小粒证明这每一条划痕都曾是残留的血渍,它们经久干涸凝固最后粘嵌在水泥的沟壑里。

    这满满一墙的血痕属于谁的血,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会粘在墙壁上?还有,这些血又是多么浓稠,居然会嵌在水泥粗糙的沟壑里凝聚成那一粒深色固体?

    苏茔转过眼珠,然而房间隐在蒙昧的光线里,她看不清其它墙面上是否有相似的痕迹。然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十年前那场凶杀案似乎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

    ☆、血墙(中)

    苏茔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这面‘血墙’,在墙面上游移的眼神骤然一定——她注意到了痕迹最边缘的底下有半个极不易察觉的半个手印子——那个浅淡残缺的手印毫不起眼的被掩藏在扭曲的深色痕迹之中,手指的地方有些糊,仿佛手印刚贴上去就被迅速拖拽走。

    她的脑海中不知怎的一瞬间闪过报纸上那张被她不知看了几遍的模糊照片,她愣了楞,猛然想起了其中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细节——照片上的林绊双手被一块布裹住,而那块布上也有点点深色的痕迹。

    那一刻,苏茔脑海里浮现了林绊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她下意识的朝林绊投去视线。

    角落里的林绊不声不响,却感受到了苏茔静静看过来的目光。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此刻有着太多线索,他知道苏茔此刻也许发现了什么,但他阻止不了,所以就沉默的缩在角落的黑暗里,也缩在他自我构筑的硬壳里。他不想要做任何分辩也不想去猜测苏茔此刻如何揣度自己,可明明是这么想的,林绊的心里却有一丝异样。

    唰唰——窗外的树影像是癫狂大笑一般颤动起来,抖落一树结着的雨水。林绊吸了一下鼻子,闻到被风递送而来的泥土腥味。他抬眼看向窗台下那只摔碎的花盆,只见白色的花被跌碎的花盆压断了脖颈,拧着角度半c-h-a在散落的黝黑泥土上。

    苏茔看不清林绊的表情,琢磨着自己的那个猜测。

    这是一面未经粉刷的墙,这墙面水泥是多么的粗粝坚硬,人的一双皮r_ou_之手若是在墙面上反复磨……那些凌乱的痕迹仿佛毒蛇一般在苏茔的眼前变得扭曲,她的手指不禁痉挛起来——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一种皮r_ou_在上面被生生撕扯磨烂,直到血r_ou_模糊的疼痛,然而光是这样想想,她就恐惧于画面的触目惊心和痛意的难以忍受。

    窗外的光线灰蒙蒙,像是雾气一样落打在苏茔的脸上,映照出她发白的脸孔。

    “这天感觉好像要亮了。”苏茔舔了舔嘴唇,忽然憋出一句话来。她不想让林绊知道自己窥探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一时间忘了受伤的脖颈,有些欲盖弥彰的把脸偏向窗户,猛然动作下的后颈随即传来一阵刺痛,而她的鼻尖突然冷不防嗅到了清冷混着雨后泥草腥气的味。

    她看着窗外,“我之前看到走廊墙上的钟好像是四点来着。”

    “那只钟一直停留在四点。”

    苏茔只是没话找话,但没想到林绊会接话,就在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又听到林绊接下去道,“它从十年前我打电话报警的那个早晨开始就停了。”

    尽管林绊在说每一个字时都透出犹豫,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苏茔提及往事。然而,苏茔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喜,她忘了要做出表情,只是愣愣转过眼珠看着隐在对面角落里的林绊。

    等到苏茔渐渐回过味来,她不禁黯然神伤。

    林绊的这一句话不只道出了他们之间横垣其中的那段不为人知的光景,也在述说他其实从没有走出十年前那个早晨。

    苏茔心底渐渐生出些不安来,因为她不知道林绊是不是其实想要告诉自己那个真正的林绊其实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眼前的这个他只是一个被舍弃的,将永远不得解脱的残相。

    她张了张嘴,尽管意识到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可话还未说出就统统被自己否定了。她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会变得这般左右顾虑,迟疑不决,自己以前明明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的。苏茔唇角再度掀了掀,可最终还是紧紧抿起。

    “我们小茔长大了。”外婆的那声欣慰又落寞的感慨犹在苏茔耳畔。

    “你看到墙上的那些痕迹了。”

    “额……恩。”走神的苏茔被林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下意识的应答。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立即抿起了嘴唇。苏茔整个人都安静下来,迟疑了一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那个猜测,于是小声问,“那些是不是你被……虐待留下的痕迹?”

    林绊闻言,眼角一跳,有些意外的看向苏茔,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人轻戳了一下,然而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苏茔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凶案发生地。他微一沉吟,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这间房间是第一案发现场,你知道么?”

    苏茔刚想点头,可惊觉自己脖子的疼痛迟迟未消,她便立即改为张口回答,然而不等她出声,林绊抢在了她前面又提醒,“你难道不认为墙上的痕迹是喷ji-an上去的死者血液么?”

    任何对林绊心存忌惮和厌恶的人,但凡只要知道这个案发现场的墙上有血迹,他们第一反应就会认为那是凶案残留的痕迹。毕竟这是符合事态发生和结果的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之后结果或许小概率的出现出乎意料的偏差,只是往一个原本臭名昭著的恶人身上多加一条罪名而已,人们也并不会感到内疚和负罪,或承认自己曾轻言的错误。甚至也许还会推卸责任说一句,谁让他是杀人犯。

    人们心照不宣的给林绊定下了一种不可扭转的属性,认为他就是罪恶的深渊吸引着所有定性为‘恶’的东西,并且无法改变。可苏茔不一样。

    她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个林绊,对他的那段犯罪过往心存质疑,也细致观察了墙上痕迹——浓稠到可以凝固成块的血渍只可能是被反复一遍遍涂抹上去的,所以苏茔压根没想到林绊所说的那个可能。而经过林绊刻意的提醒,她反倒更确信了那些痕迹并非凶案残留血迹。

    “我知道,但我不那样认为。”苏茔答得笃定,眼神清亮,可眉心却皱了起来——又是这样,林绊总是处在一种自相矛盾中。明明那样努力认真的在生活,可在获得别人认可和改观的时候,他又总是立即提醒别人他其实是一个凶恶暴徒。

    苏茔想不明白,林绊到底是真的那么想要被人认可为一个完全的恶人,还是……其实,他仅仅是想让自己厌恶他。

    “以前……”林绊忽然低语一声,他的喉咙似乎有些不适,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可就在吐出这两个字后,再没了声响。

    空气里突如其来沉默传递着林绊的某种挣扎和犹豫,苏茔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放轻呼吸。

    半晌后,林绊轻声重复了一遍开头。他默认了苏茔的猜测。说话的声音缓慢透着某种艰难,“以前……若是有任何事情惹得那个男人不快了,他就会把我的手摁在这面墙上使劲来回摩擦,期间不准我哭也不准我发出声音。你一定知道土豆刨皮时的样子,我的手、就像那样被磨去皮r_ou_,偶尔还能看见手指的骨头。”

    虽然苏茔已经猜到是这种情况,然而听得林绊用这种没有起伏的空白声调打比喻,她禁不住为那种骤然浮现眼前的画面打了个寒颤,手指尖亦是隐约出现了某种幻痛的迹象。她捏起自己冰冷的手指,目光落向林绊所在的角落,只见身形修长的林绊像一道怕曝露在光线里的影子,紧紧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茔愣愣张嘴,下一刻紧抿起嘴唇,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话甚至发出声响。一旦她开了口,也许林绊便不会再讲述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可能将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解林绊。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我母亲并不喜欢我。为了不增加额外支出,我从未吃过学校营养餐,通常带隔夜的冷饭炒蛋当做午饭,如果碰巧她心情不好,那么我就只能饿着。记得小学某个中午,没有午饭又饿极的我在餐车边一直徘徊,送餐师傅看不过去就给了我一盒多剩的米饭。也许是在整个教室里吃着丰盛午餐而唯独我在干吃米饭的样子实在可怜,一个同学就给了我一包干脆面里的调味r_ou_松,我就着那一点r_ou_松吃完了整盒米饭。午餐结束时,大多孩子的饭盒里还有因挑食而剩下的鱼r_ou_饭菜而我的泡沫盒里粒米不剩,当时的我还觉得那是美味至极好吃的一顿饭。”

    那是一件极其细微的小事,在林绊后来那跌宕的人生中几乎毫不起眼,然而却让他最难以忘怀,可能也最是让他耿耿于怀。

    苏茔屏住呼吸,捏紧了握拳的手指,既是为林绊这样的遭遇感到心酸,又生怕自己出声惊扰了倾诉中的林绊。因为她知道林绊正回忆的是他极为隐秘的心理创伤,在讲述的是那个让他打从心底也觉得可怜的小小少年。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他们离婚的时候,谁也不肯要我。最后我的抚养权硬是被判给了那个男人。母亲离家那天,她像是从未有过我的存在般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苏茔眼角一颤,也不知是否她眼花,在林绊那细微的停顿里,她透过蒙昧不清的光似乎看到他垂眼自顾自的笑了笑。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人猛然紧紧揪住一般难受,不由脱口,“关于十年前那起案件的报导确实是说你生长在不幸的家庭,长期受到残酷对待,可老实说,我就是不相信明明已经忍受了那么多年的你会忽然某一天就此而杀了你父亲。”她冲口而出的语气几乎毫无理由,反而听上去有些一厢情愿的意思。

    即便累牍连篇的报导陈述案情,各种鉴定分析证据确凿,就连林绊本人也亲口承认,可苏茔就是不能相信林绊会以此为杀机。或许存在什么导致这个血案发生的契机,继而那个动机致使林绊奋起反抗,失手错杀。苏茔暗自揣测着这个可能,但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依旧也在否定。

    就苏茔所观察到的林绊是一个脆弱敏感,性格又十分认真的人,他不具备犯罪的任何暴戾特点,也丝毫不缺乏同理心。与其说林绊会伤害别人,是个压抑y-in郁的暴徒,还不如说他更擅长逆来顺受,一味的容忍和甘愿接受所有伤害来得更为贴切些。但这些特性也并不说明林绊是个懦弱无底线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温柔过头的人。

    ☆、血墙(下)

    “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林绊自十年后第一次试着仔细回想那个悲戚男人y-in狠暴戾的面孔,可没想到记忆里对方的五官居然早已模糊不清了,唯有那y-in鸷的目光犹自在自己记忆深处投下浓重的y-in影。“他其实也很可怜,一直养着不是自己的孩子。”

    林绊的声音里也许有可怜,有同情,有叹息,但没有恨意也没有歉意。他就仿佛在用第三视角讲述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平静的给出客观的评价。

    苏茔惊诧的望住林绊,脑海中瞬间转过各种念头,然而一想到自己现在听到的是不曾被报导公布于大众的,只属于林绊所知道的秘密,苏茔陡然生出一种与之共享秘密的隐秘愉悦。

    角落里继续传来平淡的叙述,“他是我母亲当时几个男朋友之一,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男人绝对不是我生父,之后我母亲隐瞒怀孕嫁给了当时几个男朋友里条件最好的‘父亲’,接着就生下了我。”

    “这么说,你父亲是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虐待你?”苏茔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到底是没忍住,把心底的猜测直接问了出来。说完才反应过来的她顿时暗道糟糕,生怕被自己这一打岔林绊便不肯继续说了,心中后悔不迭。

    苏茔拿眼睛去追逐林绊的眼睛,可林绊垂首沉默。角落里黑影的轮廓微动,林绊慢慢摇了摇头。“那个男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我母亲离婚前特意单独告诉我的。”

    “啊?!”这个回答让苏茔意外。她静了静,见林绊似乎并不排斥自己c-h-a话,便放缓了声调,试探似的又问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短暂的停顿后,林绊给出了回答,“因为她厌恶我的存在。那个男人后来破产了并从此一蹶不振,她认为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必匆匆嫁给那个没出息的‘父亲’,也不必忍受这个家庭这么多年,她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是我的意外存在毁了她本可以美好的人生。她就是因为我牺牲了太多。”

    “呸,真是个自私又虚荣的女人。”苏茔嫌恶的蹙眉啐了一口,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感到恼怒和厌恶。

    林绊怔忡的听着苏茔气愤的话。他想起了那个被母亲嫌恶的告知时一脸震惊的自己,下意识的转眼看向闭合的房门,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门后廊间还站着那个可怜的瘦小少年。林绊替那个少年觉得悲哀,明明像苏茔一样去愤怒就好了,恨着那个女人就能生存下去,可他偏偏没有那种对外的情感能力,而拥有一种向内伤害自己的敏感,以至于少年林绊也自认为全部是他的错,是他的存在妨碍了母亲的人生。

    “她也从未来狱中探望过我。也许,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林绊极为认真的讲述着自己得出的结论,语气里满是自舔伤口的顾影自怜。

    苏茔心中一动,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林绊,然而眼角有什么微弱的东西忽然亮了

    起来,她动了动,脖间的疼痛有些减缓了,她偏侧过僵硬的脖颈,转眼去看。

    窗外的光线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朦胧,从起先尖尖一点迅疾爆发成百千十万束的浅淡光线,它们一下蹿上地平线,骤然刺破了最后的蒙昧,探入了这一间曾发生过种种丑陋罪恶,混杂着悲伤绝望的空房间。

    苏茔的瞳孔在突如其来的亮光里微微收缩。

    扑簌簌——

    她看到一只灰色的小鸟怕打着翅膀轻盈的落在了窗外那棵树上,转了转小脑袋,左右瞧了瞧,开始啾啾啼鸣。

    苏茔的视线由浅灰色的四周到黑色的树影转至扑腾小鸟,最后她收回目光,投向林绊所在的角落。视野所见的一切逐渐由暗转明,斜对角的人影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直到林绊微微垂敛着的眉梢眼角也终于清晰的浮现出来,可她却一时忘了要说什么。苏茔望住没什么表情的林绊,即便在开始清晰的光线里,林绊看上去仍旧像是角落的一团y-in影。她安静的看着,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因为我少年时的经历致使我心性敏感,又或许是因为和那个男人生活久了染上了暴戾的习性,总之事实就是事实,就像我当年承认的那样,我的确就是那个弑父凶手,是我不堪忍受折磨而犯下了不能被原谅的罪行。苏茔,不管你怎么想,但我不无辜不冤枉,也一样不后悔。”

    微亮的光线终于投s,he到林绊所在的角落里,一道光径直贴擦过他的头顶,他的头发被映照得有些毛糙。他的语气浅淡得就像午后休憩的猫咪慵懒的哈欠,林绊说着抬起了眼睛,目光落入了苏茔的注视中。

    那双眼睛漆黑而平静,苏茔就着光线细看,也依旧什么也没有。没有光亮,没有神采,没有渴求和希望,静静得犹如一潭疾风也吹不皱的沼泽。

    原来他不惜撕开自己那最为隐秘的伤疤,就是为了更有说服力的让她相信他杀了人。林绊对他自身残忍的至极,但苏茔不明白不遗余力的让自己承认他是个杀人犯到底对林绊有什么好处。她想不通,便目不转睛的看住林绊,那一个瞬间只觉得他的轮廓变得发散而模糊,她忍不住用了闭了闭眼睛,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她发现林绊漆黑的眼睛已移开目光。

    “这里既然给你留下了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不知道你过去的地方从头来过,反而要回来?你明明知道这个小小的地方会容不下你。”

    从林绊回到小镇后那种小心谨慎,避免与人扯上关系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显然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人生是多么举步艰难,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固执死守,没有丝毫退让妥协的意思,似乎铁了心要留在这个小镇。正是林绊这种充满自相矛盾的行为让苏茔感到无比的疑惑。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某个直觉又告诉她这也许和十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有着某种关系。

    又是沉默。只要遇到林绊不想回答的时候,他便总是缄默。这样丝毫不懂圆滑,有着与狡猾完全搭不上边的认真性格的人真的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残忍的杀人暴徒么?

    “不能说么?”苏茔试着问道。

    也许是林绊的那些不幸使得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心理防线,他对于不想吐露的东西格外警戒,也对想要探知的人分外防备。

    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样,紧紧闭嘴,不肯再说话。

    苏茔意识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林绊的底线。虽然林绊那个舍弃自己人生而执意要回来的理由让苏茔在意的不得了,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知道林绊已不会再有倾诉的可能。

    可,到底是什么让林绊不惜赌上自己剩余的人生也要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已一无所有的小镇?苏茔犹如百爪挠心,却只能欲言又止的朝着一言不发的林绊干瞪眼。

    角落里的林绊姿势有些怪异的挨坐在角落里,被束缚的手脚已然麻木。他半阖下眼皮,没有搭理苏茔的意思。

    然而,突兀的静穆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早已习惯孑然一人的林绊从未和人如此长时间呆在一个在他看来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况且这个人还是林绊极力避开的苏茔。

    这一种几乎听得到双方呼吸和心跳的静谧让他极度的忐忑不安,仿佛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对方知道他此刻心里所想的东西,让他无所遁形,毫无遮掩。那一种无形的紧张感让林绊倍感压力的同时不知所措又焦灼烦躁。

    光线愈发敞亮起来,啾啾的鸟啼声在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中远去。浅淡的光线慢慢爬上窗台,抚摸过地上碎裂的花盆泥土,在粗糙深灰的水泥地上一点点向房间更深处探伸。

    苏茔看着地上的渐渐成型的方框,愕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里呆了一夜。一想到外婆会因此担忧,苏茔便着急的起身,碍于脖颈刺痛,她忍着痛按住脖子,放慢了动作。

    “那和你没关系。”就在苏茔站起的时候,她听到林绊那熟悉的疏离口气。“现在你已经知道够多的了,以后就不要再缠着我。”

    林绊总是这样,明明是一个心软到一塌糊涂的人,可偏偏嘴上总是冷漠疏离得要命。

    苏茔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要把林绊故意逞凶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她心中止不住的空了一下——原来林绊那么讨厌自己么?

    苏茔不由想起了自己昨天来时一心想要告诉的林绊的话,原本踌躇着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可现在那没来的及说的话似乎也不用说了,她甚至不敢去看林绊的神情。

    “我就是不相信。”苏茔静了静,忽然轻轻道,声音里满是不管不顾的任性。

    ☆、并非同类(上)

    “你说的对,的确没关系,你那些无聊的过去没有人会感兴趣。但是搅乱平静池水的石头总是会令人心生烦扰。”

    一个冷静但听上去沉重的声音忽然响起,其中有讥讽却也透着说话人字字句句的沉思。

    吱——

    随着一声难听的轻细呜咽声,房门被慢慢的打开了,一道清癯的人影随即出现在门口。那人左边臂膀抵靠门框,双手环在身前。他的衣领扣子留了两颗没扣,此刻半敞开的两边衣领有些歪斜,一边微微皱翻起。苏茔望着那人清俊而熟悉的脸庞,登时呆住了。

    “魏海宁?真的是你?!”苏茔半张着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倚在门框边上的魏海宁,看着这个完美的人有些疲累的站在照不到光的昏暗里,白皙的面容y-in郁憔悴。

    此刻,破碎窗户里爬进来的晨光堪堪摸到房间的正中央便再也不能向前。魏海宁半隐在晦暗中注视苏茔,也不知是否苏茔的错觉,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有着冷月清辉似的亮光。

    “是我。早上好。”魏海宁用一种仿佛在路上碰巧偶遇的平常语气答应道。他微微动了动,慢慢走进了房间,在地上那片浅淡的窗框影子前停下了脚步,脚尖分毫不差的点在边框上。他环视了这间空荡荡的毛胚房,视线停留在林绊身上。

    苏茔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视线紧紧追随魏海宁,然而她一动,后脖颈疼痛乍起,这才使她得以清醒。她惊愕的望住魏海宁,只见一向温和谦逊,笑容几乎就是脸孔的魏海宁破天荒的没有在笑。就像苏茔曾经想的那样,不笑的魏海宁整个人透着一种冷酷,而他的神情看上去更似乎是悲悯,似乎茫然,似乎厌恶,似乎还有点……嫉妒的影子。

    “看来你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魏海宁道。

    在发现自己误伤苏茔后,魏海宁立即改变了想法——他决定赌一把,相信林绊真的决定远离苏茔。因而他允许林绊自己主动告诫苏茔。只是……他没想到会意外听到林绊的那些遭遇。

    苏茔怔怔的听着魏海宁嘲弄的语气,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般满是不可思议。然而下一刻,她明白了什么,忽然转向林绊,问道,“你知道他一直没离开?”

    林绊沉吟了一下,像是落败妥协那样垂下眼睑。“我不知道,我确实以为他离开了。”

    他记得自己明明清楚的听到了那一声关门声,可转念仔细想想,林绊便意识到魏海宁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自己,那一声关门声应该是魏海宁为让自己误以为他已离开而特意弄出的声响。

    “林绊,你的脚怎么回事?你……”天已大亮,窗外的光线在发亮,房间里也一片澄亮。角落里的林绊曲着双膝,并起的双脚被一条黑色的丝带绑扎着。苏茔看着那条经常用来系学校横幅的丝带,惊疑的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了口气,“魏海宁,是你把他绑起来的,难道、真的是你打晕了我。”

    苏茔不敢相信的看向魏海宁,虽然是她说的是自己的疑问但语气几乎下意识的已是肯定。

    魏海宁皱了一下眉头。即便林绊的罪行确凿,苏茔还总是一厢情愿的质疑,而对于自己——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完全不可能是他魏海宁所会做的事,苏茔居然这么轻易的就能下结论。

    “他是杀人犯,我这么做只是担心他像以前的激情杀人那样,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而你……抱歉,毕竟爬窗进房子有点奇怪,所以我以为是什么鬼祟之徒,下手难免就有点重了。你还好么?”

    魏海宁果断的承认了,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也非常的合理。可苏茔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具体说不上来,一时间张口结舌的呐呐回答,“……应该没什么事。”

    苏茔说着侧目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林绊,随即走到他身旁蹲下,替他解开脚上的绳子。等到去解林绊的双手,她发现绳结被捆绑的格外扎实,苏茔费力的解着,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疑问,她抬起脸,“魏海宁,你为什么会来林绊家?”

    苏茔记得魏海宁一向对林绊没有好感,他甚至都不希望自己接近林绊,那么他自己又为何会主动来找林绊。

    “因为我试着劝诫过你不要接近他,可你似乎被他蛊惑了,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方式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林绊这个人很危险,就算死去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也抹去不了他名为‘弑父’的这一恶劣行径。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就连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所以苏茔,你就应该听我的,趁早远离他。”

    魏海宁这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口气,和试图支配的态度让苏茔感到十分不舒服,她从心底噌得一下冒出一种反叛的念头和冲动,她目光炯炯的看住魏海宁,不满道,“魏海宁,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远离林绊?我想和谁来往是我的自由,为什么你要来干涉我,替我决定我所接触的人的是好是坏?”

    魏海宁察觉到苏茔的抵触,便立即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他若是寻常人也罢了,但他是一个背负一生抹不去污点的罪犯。我只是担心你,为你着想,不想你太接近他,因为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没好处?”苏茔顿了一下。手下的绳结此刻被解开了,她一圈圈慢慢绕开丝带,似乎在思考这三个字的背后的意思。而后她把散开的长丝带一扔,站起身来与魏海宁对视,“只和对自己有好处的人来往,真没想到那个品学兼优的魏海宁居然会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是你,不会去费心考虑利弊,权衡好坏,我从来只和我想要相处的人来往。”

    苏茔终于明白自己感到的微妙异样从何而来。

    在她一贯印象里,眼前这个人是人人夸口称赞的天才,他符合万众的期待,帅气优秀,温和,谦逊,尊师重道,热心,孝顺,讲原则,十分自律,情商高,从未与人有过摩擦或矛盾。像他这样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人根本应该和这样暴力的事情沾不上一点边,可他却十分自然的那么做了,还借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承认。还有就是,以自己对林绊的认知,林绊压根不可能会让人进这间房子,可魏海宁此刻却站在自己的眼前,这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那就是……

    苏茔顿时想通了,感到一丝悲哀的同时,心中泛起一种凉意——就因为林绊一生都将背负着罪恶的十字架,所以自诩为‘正确’一方的魏海宁,便能堂而皇之的闯入曾经的犯罪者的家,只因魏海宁代表着‘正义友善’的那一方,即便事后有不妥,也能获得最大程度的便利以至不为人所诟病。

    “你不是我?”魏海宁怔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人么。”

    苏茔不搭腔,她对魏海宁的话很是不解的皱了皱眉。

    魏海宁留意到苏茔疑惑的神情,眼神闪了一下,耐心的解释,“每一天都过得相差无几,生活中既没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感兴趣的东西。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无聊空虚,厌烦透顶,活着说到底其实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苏茔,我认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苏茔没有回答,她忽然觉得魏海宁就仿佛一具被设定编程的机械,无限趋近于完美人设,但内里却开始腐坏。

    “苏茔,我见过你埋掉死狗,也见过你偷偷用热水浸别人的种子。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魏海宁执着的求证。

    苏茔从魏海宁话里听出了一种孤独和想要证明同类的迫切和渴望,她没想到在人际关系中看似如鱼得水的魏海宁心中居然如此空无一物的彷徨孤寂。

    “我和你不一样。”苏茔摇头,“我有想要得到以及好好珍惜的东西,只是从前的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我已经清楚的认识到我所拥有和在乎的一切。”

    魏海宁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一会苏茔,而后无比失望的叹息。“苏茔,我原以为我们是同类。”

    “你错了,我们一定不是同类。”苏茔断然否定魏海宁,神情认真,“在我看来你一直想要赢得周围的注意,满足父母师长的期待,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你真的觉得生活那么无趣,套用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这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既然如此,全部都放着不管就好了,你何必努力去变得优秀,去变得合群,去变得受人欢迎和喜爱。勉强自己去做这些事情不是会让自己变得更麻烦么?”

    魏海宁皱起眉头,他想立即反驳,然而抬眼,却看见苏茔的眼睛银亮有光,透出一种冷静的洞悉之色。他动了动嘴唇,以为自己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居然只是颤了一下。

    “但其实你很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对不对?”苏茔注意到了魏海宁那一刻的动摇,她没有同情他,“因为你不但自私偏执冷酷,而且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

    苏茔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从心底无法喜欢这个完美得挑不出瑕疵的魏海宁了,因为他的形象实在太过完美,完美得一点都不真实,就像假的。

    ☆、并非同类(下)

    魏海宁没有说话,他低头偏侧脸颊,垂落的额发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空气中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

    寂静,一片寂静,一片逼仄的寂静。

    哗啦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控制欲又那么强,这种没有自由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离婚。

    ——小宁我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同意离婚,只要你放我走。

    哗啦啦——

    那一只像浴缸一样巨大的透明鱼缸又碎裂了,魏海宁仿佛又看见了一地碎渣玻璃水渍里死掉的鱼们正瞪着眼睛在看他。

    哗啦啦——

    “吵死了!”一声暴躁烦怒的低吼。魏海宁咬紧牙关,眼神陷入了某种暗沉的激烈和挣扎。许久,他平静下来,像是劝诫自己一般低声,“不是的,一定是你说错了。我不是,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的。”

    他的父亲,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不管是家庭,生意乃至生活都没有丝毫成就。小时候的魏海宁生活在鱼缸因为父母吵架动手而一再破了又碎的嘈杂家庭中,稍大一些的魏海宁则处在生活不顺的那个人的冷暴力下。

    直到有一次,魏海宁因为成绩不理想而被狠狠扇了耳光,他因为一瞬间的神经麻木感觉不到痛,等到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自那以后原本不合群的魏海宁忽然变了一个人,开始变得谦恭礼让,温和优秀,像一个没有破绽的完美假人,也像一个打了便会弹回来的棉球。

    魏海宁似乎对什么都可以几乎无原则的忍让,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有一条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能够变成像他父亲一样的人。他一路走来的这些年居然一帆风顺,以至他一步步顺遂的成为了那个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本以为人生已经完全在按着自己的步调前进,已经和自己害怕成为的那个人踏上了完全不同生活轨迹,却在此刻被苏茔一下打回了原形。

    “苏茔,你果然不是我的同伴。”魏海宁慢慢笑了,窗外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温煦而隐绰,他似乎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魏海宁。

    苏茔沉默,眼前的这个魏海宁才是那个真正的魏海宁,平日里那个完美‘魏海宁’是他为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有意创造出来的。而他之所以能在这两个‘魏海宁’中不至于无法平衡,是因为他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正是这种优越感,他才能够不须融入,甚至傲慢存续在现实的夹缝中,却又不至于自我毁灭。此外,他还有一种塑料般的自尊心,好看然而脆弱,但却足够让他一直保持‘装模作样’的人生。

    “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对你们不感兴趣了。”魏海宁的目光掠过苏茔,落向依旧靠在角落里的林绊,他的笑容在阳光的映照下有着某种浅淡的y-in影。“计划取消,这把刀,就送你了。”魏海宁向着林绊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递出一把被打开的锋利折叠刀。

    “啪——”

    那把折叠刀被扔在地上,转动间雪亮的刀刃发出闪动刺眼的反光,苏茔顾不得自己被晃了眼睛,追问,“计划?魏海宁,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设计的场景是林绊手握利刃,在你眼前与我发生冲突,结果用刀刺伤我。”魏海宁像是无数次为同学解释难题一般,不疾不徐的解释,丝毫不避讳。

    “魏海宁,你是不是疯了?”苏茔深吸了口气。她没想到几近完美,受人称赞的魏海宁居然会打算实施这种近乎犯罪的疯狂事情。与其说苏茔感到无比的不可思议,更不如说是一种颠覆她认知的难以接受。

    魏海宁看住一脸震惊的苏茔,似乎在判断什么,渐渐的他的眼神透出陌生,脸上那种近乎假面的笑容褪去了。在他的观念里,轻易哭泣的面容丑陋,遇事慌张的人愚蠢,自卑的人可怜,虚荣的人可悲。他一直以为除了苏茔没有人能明白自己,可是他似乎错了。

    “没想到,原来、我们真的并非同类。”这是一句惋惜落寞的叹息。彻底失去兴趣的魏海宁甚至都懒得再看两人一眼,转过身兀自离去。

    苏茔听着嗒嗒脚步里的间隔着地板的咯吱声,一时间怔怔发愣。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这间破旧的老房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苏茔在这声音里迅速转身,向窗外探头。

    外面是雨后s-hi漉漉的世界。只见魏海宁穿的黑色,削瘦的背影仿佛融进雨后泥泞的深色泥土里。

    “魏海宁,你就这么走了?”苏茔想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夜,被袭击的脖颈酸痛依旧酸痛难忍,极力伸着脖子的她此刻疼得龇牙咧嘴。

    “你如果想追究的话,可以去报警,随你怎么办。”魏海宁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他似乎丝毫不惧怕自己的事情败露,形象崩塌,只是潇洒的扬长而去。

    是啊,不可能会有人相信一直都站在光芒之中,受人表赞的天才魏海宁会做出这等行径,这种像是笑话一般的事情简直荒诞滑稽。

    苏茔无可奈何,可心中就是忍不住恼怒于魏海宁这种敷衍散漫的态度,她不自禁撑住窗台向前探身,大声喊道,“魏海宁!你……”

    ‘喀——’苏茔还没说完,就听到身下似乎有细微的一声清响,她手一滑,整个人猛然向前倾出,房子前那片黑黝黝的泥土一下闯入了视线。

    “小心!”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双手猛然环住她的腰间,一把将大半个人跌出窗外的苏茔抱了起来。

    苏茔一声短促低呼,等到脚落地,她惊魂未定的抬起头,只见林绊的嘴唇就在咫尺之间,几乎就要贴上自己的额头,而他的眼睛向下注视着她,有还未来得及掩饰起来的细碎惊慌,苏茔的心不由得忽然悸动起来。

    气氛在那一刻有些柔软和暧昧。

    “林绊,我……喜欢你。”一直在犹豫,反复酝酿,不停纠结,找不到合适时机说的这句话,终于被她趁势说了出来。

    苏茔说完,就连自己也像是出乎意料一般怔了怔。而后,她没等林绊开口,索性一鼓作气的小声问。“林绊,你会喜欢我么?”

    她没有问林绊喜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知道林绊一定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所以她问林绊会不会,她把赌注放在了将来的可能上。可即便这样,苏茔看见林绊平静的神情,也意识到自己依然没什么胜算。

    沉默中,林绊眼底慢慢流露出无奈和歉意,而后他手一松,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自己和苏茔的距离。

    那是林绊一贯与人保持的距离,也是苏茔无法再靠近分寸的距离。

    但此刻,苏茔看着脸色漠然,但眼神却复杂的林绊,骤然意识到这一段距离其实是两人相差的岁月,以及两人各自所在的世界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许,林绊对自己的问题不作任何回应,已经是他最仁慈和温柔的选择。

    “我之前不小心把你的花盆碰掉了。”苏茔掩饰住眼底的失落,垂下的视线刚好落在那盆跌碎的花盆上,折了的白茶花已经有些蔫了,纯白的花瓣无力散垂。

    “这是你养了很久的花吧?”苏茔一想到这么硕大饱满的花朵应该只有j-i,ng心养育才能开得出来,却偏偏自己好巧不巧打翻了花盆,顿时十分过意不去,于是凑过去伸手。

    林绊见苏茔向着那粉碎的花盆俯身,眼见她伸手去扶那株压在花盆碎片和泥土下的折颈花,他眼色一变,厉声,“别碰!”

    苏茔被吓了一跳,她正把花扶起到一半,闻言又黯然放下。然而,盘结交错着众多根系的泥土在她的动作里纷纷剥落下来。那些泥土里也不知掺杂了什么,色泽透着不同寻常的灰白,倒是有些像是碾磨碎的黑芝麻粉。苏茔松开手,却在盘踞的根系间看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粒白色东西被勾在其中。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的凑近,仔细去看。然而下一秒,她猛然倒吸了口气,她转过脸,只见林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他根本不看她,垂落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完全暴露的根系上。

    “如你所见,就是牙齿。人的牙齿。”

    “我用了那个被我杀死的男人的骨灰来养这盆花。”

    这一刻,林绊终于有了恶魔的样子。他漠然,平静,坦然,无视这个世间该有的正常规则。

    苏茔怔怔的听着林绊的话,窗外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又有鸟前来栖息,啾啾得叫个不停。

    ☆、故友

    ——这个世界上

    ——有些人总是会不停的满足别人的期待

    ——而有些人总是不会让别人的失望落空

    那一抹踩着高跟鞋的窈窕身影打开了会议室的门,随后一侧身反手带门,只听得啪嗒一声,那扇门便被轻轻的从外带上。

    这是一间会客办公室,位于一家名为‘格物’的旅店底楼左侧。办公室很宽敞也很简单,正中有两只面对面摆放的长沙发,一只明黄的旧沙发,一只墨绿的新沙发,其间横垣着一只核桃木的长案几,而案几两侧的沙发里此刻各坐着一个人。

    一个是格物旅店的继任新老板,简一至,而另一个则是一直处于小镇话题中心,又因前段日子茗茶店张婆受伤的事引起人们窃窃议论和揣测的林绊。

    两人长手长脚,身形同样削瘦,然而坐姿却截然不同。

    简一至手肘撑着沙发臂,双手十指交叉握起,舒服自在的坐在柔软的黄皮旧沙发里。这个沙发是他从原来居住地特地空运过来的,沙发原本就不贵,空运费都抵得上他新买两只同款,一切只因他恋旧,他就乐意花钱这么干。

    “我记得你喜欢巧克力,这个德国牌子的巧克力特别好吃,我想你会喜欢的,尝尝。”简一至伸手从案几中央那只方形的玻璃皿里捡了一块巧克力,剥了皮扔进自己嘴里,同时把那只玻璃皿径直推倒林绊面前,就像一个急于分享的孩子一般示意对方自取,然而对面那人像是一具等待接收指令的机器人,只是束手束脚的挺直脊背坐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怎么,林绊,你不喜欢吃巧克力了?”简一至见林绊不动,诧异挑眉,顿了一下,失望的笑笑,“也是,毕竟十年过去了,口味也许变了。”

    “谢谢。”林绊略一迟疑,低头伸手,从玻璃皿里拿了一块巧克力,他也不吃,只是攥在手里,一板一眼的向简一至规矩而客气的道谢。

    简一至愣了一下,眼尖的他发现林绊好巧不巧拿的居然还是黑巧。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感到怀念和开怀,不由自主的牵起嘴角,习惯性的抓了抓他亚麻色卷发的后脑勺。

    在决定启程回来继承这家旅店前,简一至和旅店前台那个过于活泼开朗的女孩匡笑笑通过电话,大致了解了旅店的经营情况和前往路线,也是从那通电话里,他意外听到了林绊回到小镇的消息。那时候,电话那头的匡笑笑似乎叽叽喳喳的讲了许多,但心不在焉的简一至抓着电话却一句没有听进去,直到他挂断通话,愣了须臾,才能够回过神。

    “因为你从前在学校又冷淡又孤僻,我还以为你会不乐意见到我这个以前的同学。原本我正打算着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和你套近乎,可没想到居然会是你先主动找我。”简一至此刻提及,依旧对这场暌违已久,没有预想那般出现周折的久别重逢感到意外和惊喜。

    学生时期的简一至一直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偏偏不知怎的黏上林绊后就像贴住的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简一至会想,要不是十年前那起案件,也许自己和林绊会成为真正意义上无话不谈的挚友。只可惜凡事都没有‘也许’,因而阔别十年后再见林绊的简一至甚至都不敢向林绊求证自己到底和他算不算朋友。

    “对不起,让你和我这样的人扯上麻烦。”

    林绊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歉疚。他把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有些热络起来的气氛一下弄僵了,空气一时间安静起来。

    简一至被林绊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茫然。他看住垂敛眼眸的林绊,想起他一向十分敏感,不由担心是不是林绊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尴尬的轻咳一声,赶紧解释道,“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我丝毫没有认为你是个麻烦的意思。你也完全用不着道歉,我刚才不是说了,你就算不找我,我也会找理由去看你的。”

    林绊沉默不语,只是垂眼注视着案几,微微走神。眼前透明的玻璃器皿里装着的都是他曾经艳羡过的东西,只是世事无常,给他第一枚巧克力的那个人早已永远消失。一想到这,林绊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闪烁间,眼睫猛然一颤,这才猛然回过神。

    他皱眉,略一沉吟后,还是坚持道,“最好,还是不和我扯上关系比较好。”

    他是个不幸的人,若有一丁点可能,他从来都不曾想过麻烦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只是,必须在这个小镇长久的活下去的他因为特殊的身份和社会的脱节,根本没有办法普通生活。

    气氛又冷场了,简一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接话。明明是林绊自己主动找上门,此刻却又反复提醒别人远离他,前言后语间简直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简一至纳闷的瞧了林绊一会,只见他神情淡漠的垂落着视线,神情却也不像是在自嘲。

    简一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索性不去想了,往沙发背一靠,瞪住林绊,反问,“那你还来找我?”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林绊低声。他边说边无意识的收紧手指,直到攥在手心的那枚巧克力似乎有些软化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狡猾,也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可是,这个小镇上也许只有你这里才会愿意接受我,给我一份工作。我……必须在这里活下去。”

    林绊的话说得十分诚恳,简一至也知道那都是实情,然而听到那坚定的最后一句,简一至怔了一下,而后似乎想到什么,眼神登时暗了暗。

    他一言不发的瞧着林绊,回过味来的他只觉得林绊的话里充斥着小心,疏离和沉重,自己光是听着就觉得疲累不堪。简一至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开口,“毕竟和你认识一场,我当然可以让你留在这里。要不这样吧,你先给我说说对工作有什么期望,我好尽量满足你的条件。不过,不要提的太过分。”

    这最后一句话,就连简一至自己也觉得十分多余,因为林绊绝对不是这样会得寸进尺的人,但他此刻却顺口说了出来,只因为他想尽量缓解此刻不知怎的变得凝重的怪异气氛。

    林绊不说话,他看上去坐得十分不舒服,姿势僵硬的挺直脊背,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没有?”简一至看着林绊默然垂眸的样子,想了想,主动提出,“比如说薪资水平,福利待遇,再比如公休假期,员工活动之类……这些都能为你之后的生活提供一定的保障,你仔细想一想,尽管可以向我提出你的期望。”

    简一至逐条说得十分具体,一来是因为这些也都是他曾经求职应聘的主要关注点,只有这些条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满足,他才会觉得这份工作能够让自己获得相应的保障。再者是因为林绊情况特殊,他有着彻底和这个社会脱节的完全空白时期,他丝毫不清楚在这个社会生存的游戏规则,因此,简一至认为自己就十分有必要提醒林绊。

    林绊没有听见一般不为所动,依旧垂着眼睑,一声不响。

    “林绊,你不是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么,这些条件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你的生活过得更好。”简一至瞧见林绊依旧一副完全缺乏兴趣的模样,眉梢一挑,“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