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库洛洛的呼吸又变得悠长均匀了,我能闻到药膏特有的那种淡淡香味,不知道是因为那药让他舒服了一点,还是因为他的伤势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快速好转了。
我们又在这个旅馆住了两天。
那天早上库洛洛睡醒之后似乎完全不记得他曾经对我露出过又冷漠又戒备的眼神,他从浴室里走出来,用像是已经认识我很多年一样熟稔的语气和态度和我打了个招呼。
这种举动让我非常不快。我在那一瞬间开始怀疑他之前所有的这些称得上“温和”、“熟悉”、甚至是“可亲”的态度和语言全都是工具。他运用的十分熟练,让我无从判断真假,于是只好一概当作是假的。
至于他使用这些工具的目的,嘿,我管他是什么目的,而且,更有可能他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可是这却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就像他每次向年轻女孩打听消息时配合的笑容,或者是在大叔大婶们问他和我是什么关系时的颔首不语,这些全都是一个个不同的处方,针对不同的病人,对症下药,精准无比。
他敏感的察觉到我对他的态度又变了。一下子就发觉了。就在他用那种像是和我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的语气和我打招呼之后。
他稍微怔了一下,手指还捏着擦头发的毛巾,然后嘴角弯起一个带点嘲讽的弧度。
和在火车上那时一样,他根本无意去探究我是怎么了,这一点让我莫名其妙的感到非常恼火。如果他问一句“咪路,你怎么了?”那么我绝对不会有这种既失望又愤怒的感受。我会告诉他,“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这样,该怎样就怎样好了”,可是他连这种机会都不给。
他这种“不作为”让我在心里越发认定他之前的种种表现都是在表演。演到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演出,都以为这是真的了。
我不能否认他的这些表演非常具有感染力,因为连我也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我想,他在受伤之后没有立刻告诉我,而是选择装得若无其事的,马不停蹄的来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之后才坦白,这种做法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他不信任我。
那为什么还说什么“以后要靠你了”之类的话?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耍得团团转很好玩么?在林子里和我说那么多话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吧?难道对付我比对付那些追捕者还要更用心么?
想到这些之后我更生气了,看到他的时候会突然想到西索。然后想到在友客鑫的时候他拒绝我的提议,想到他眼睛里那片冰冷的蓝色让我觉得自己藐小卑微。
库洛洛眼里的我也是这样吧?
那为什么还跟着我?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对吧?
我有几次几乎冲动的要向他说出“散伙”之类的话,可是,我又忍耐了下来。我要看看库洛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经过漫长的表演之后功亏一篑的话,善于计算的他会不会露出失望的神色,和我现在一样。
接下来的这两天过的绝对不算愉快。天气像是感应到了我的心情,阴雨连绵。我常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趴在窗户边上看邻居家那道矮墙。沉默着。
按说阴雨天猫是不喜欢出来的,可是我那天看到的那只花猫却总是在九点多钟跑来,它跃上矮墙,沿着墙头走一小段,然后蹲在伸出墙头的那片枝叶下面,把两只前爪也蜷在身体下面,就那样静静的卧着。偶尔有水滴从繁茂的树叶缝隙里滴在它身上,它就舔舔那片被濡湿的毛,然后继续卧在那里。那棵树不算太高,树叶的形状和大小都像鸽子的尾羽,被雨水淋湿之后是有点透明的绿色。
到了快要吃午饭的时候它就站起来,在矮墙上走了一段,跳下来,慢吞吞的走进巷子深处。
午饭吃完它又会走回来,继续卧在那片树荫下面。
它卧在那里的时候表情安详愉快,半眯着眼睛,身上的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我想,如果我走过去,也许能听到它打呼噜的声音。它的毛也一定很柔软,很光滑,摸起来暖暖的。
库洛洛在我看猫的时候一直在看书。偶尔他也会看我一眼,我从玻璃窗上可以看到他模糊的投影,但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像是在跟我赌气一样,他不再主动和我说话,交谈仅限于必需的询问:要下去吃饭么?你要先洗澡么?
有一天他还自己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没说,我就没问。
我们走的那天天气终于转晴了。离开旅馆之后,我走到后巷里,等了一会儿,那只猫却没有来。我终于看到那只猫固执守候的树荫下面是什么风景,很普通,堆着几样旧木家具的后院,有蘑菇从破木桌的脚上长出来。
那是只傻猫。
库洛洛靠在矮墙边上等我的时候一言不发,抬头看着天上大朵的云。
我们在城里一间超市的停车场里偷了辆不起眼的车,一路沉默的开出去。
商量路线,决定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一起吃饭,投宿,只有这些时候我们才会说话。
如果说从西林去梅里的路上,我和库洛洛之间的空气是黑色的透明果冻,那么,现在我和他之间的气氛应该是灰色的毛玻璃。坚硬、混沌,但是如果一不小心碰碎了就会立刻锋利起来。
天一直是阴阴的,鸟飞得很低。空气像是随时会哭出来那么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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