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清和帝朱贺霖。
苏晏抱着小狮猫,怔怔地凝视面前的青年。
从曾经飞扬骄纵的小太子,到如今君临天下的皇帝,朱贺霖改变了许多,但那颗完完整整展示给他的赤子之心,那句“清河,你我在此约定,永不相负”的许诺,从未改变过。
第一次遇到朱贺霖,是景隆十五年二月,春闱会场的大门前,距今已整整五年了。五年来,他像源源不绝的水流一样渗透与影响着朱贺霖,而朱贺霖又何尝不是同样渗透与影响着他呢?
也许再过十年、五十年,当年迈的皇帝与年迈的阁臣隔空相视,依然是今日的这道眼神、这份心情。那么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真正的生死契阔,与子偕老?
“……怎么,朕这身格外英姿飒爽,看呆了?”朱贺霖含笑调侃。
苏晏如梦初醒,压下了莫名生出的一缕心乱,随口嗤了声:“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五年了还没看腻?”
这最后一句,也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对方。
宫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出内殿。只有不识趣又胆大妄为的梨花从角落蹿过来,后面跟着没脾气的海棠,两猫一嘴一个,把满地撒欢的孩子们叼走。
唯剩一只小狮猫,被苏晏拢在掌中,梨花够不着,喵喵叫着扑苏晏的大腿。又凶巴巴地去咬海棠,似乎催促他帮忙把幺妹儿弄回来。
于是海棠也拿长毛的大尾巴在苏晏腿上扫来扫去。苏晏半蹲下身,将小狮猫放在地面,梨花叼了女儿就跑,也不管丈夫了。
海棠亲昵地舔了舔苏晏的手。手心里触感粗糙、潮湿而温热。耳畔有人说道:“不必去讨。我送你一只调教好的西夷猫,长毛碧瞳,通体雪白,漂亮得很。”
找个合适的机会,也送沈柒个贵重的回礼,当时的他想。
……因忙于公事而耽误了的回礼,如今还有送出的机会么?苏晏陡然感到了体内沉闷的钝痛,像一层层看不见的铁枷锁压着胸口,喘不过气。
他向后摇晃了一下,跌坐在地面。海棠发出一串呜噜声,像个温柔的道别,然后追着妻儿离开了大殿。
自从记忆恢复后,就强迫自己不去回想的某些事,此刻被海棠的轻轻一舔,骤然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
“你想嫁给阿勒坦?”
“想不想,关你什么事?你谁啊?”
“也是,我是你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问这种话。”
“敢问阁下何人,如何知道纸上图案?”
“有人曾以指代笔,在我手心画过。”
“那人是不是跟我有点像?”
“……是很像,但终究不是。”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不被世人接受的话?”
“有。”
“奇变偶不变——”
“我心还与君心同。”
当时有多啼笑皆非,如今就有多锥心刺骨。分明句句契合,却终究不是同义,像极了最终分道扬镳的他们。
“……我不是个好人,清河对此不是早有定论?此去大铭路程极为艰辛,犯不着因为与我怄气,跟着这个草寇餐风卧雪。清河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物尽其用的道理,如今我就算再令你反感,需要时拿来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弃他而去,背离他的理想与呕心匡扶的国家,再次见面时竟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卖惨的话,简直是……太沈柒了!
朱贺霖走过来拉苏晏起身时,见他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像褪尽了血色似的,不禁吓一跳,连忙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随即要去传太医。
苏晏一把抓住朱贺霖的手腕:“不必,偶尔血不归经,一会儿就顺了。倒杯热茶给我就好。”
朱贺霖见他坚持不肯叫太医来,只得命宫人送进来一杯热腾腾的红枣姜茶,坐在榻边亲手喂他喝下。
苏晏慢慢喝完热姜茶,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好了,没事了。”
朱贺霖见他面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依然不放心,还想劝他答应让太医诊个平安脉。苏晏岔开话题,起身下榻,问道:“单独召我来奉先殿,可是因为阿勒坦的那封国书?皇上应是看过了,作何感想?”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一个野心勃勃、与我朝多有交手的敌酋,会突然生出和谈的念头。其中必有阴谋,我打算不理他,提防着,先静观其变。”
苏晏几乎脱口而出:阿勒坦是真心想与大铭探寻一条结盟互利之道,贺霖你就给双方这个机会,至少先尝试一下?
但朱贺霖紧接着一句“我早已探明,弈者与阿勒坦暗中有所勾结,鹤先生曾带厚礼去贿赂他”,打消了他的劝说。
苏晏意识到,倘若要使朱贺霖相信阿勒坦的诚意,那么就得将自己如何献策北漠,一步步说服阿勒坦的过程,详细道来。而这过程中的很多具体内容,是他难以启齿的,就算挑挑拣拣地说,恐怕也会被机敏的朱贺霖察觉出端倪。
难道要告诉朱贺霖:从前你怀疑我睡了阿勒坦,那是子虚乌有——不过现在是真的了。
“我是皇帝,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你那个远在北漠的贼野汉子要是再敢来挑衅,开战就开战!我亲自带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蛮夷族人的脑袋,在皇城门口堆‘京观’!”
言犹在耳。苏晏打了个激灵,眼前不由浮现出御驾亲征的大铭天子与大兵压境的北漠圣汗,两军对垒,彼此叫阵的情形……万万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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