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本王自请率麾下王府卫与佣军五万人马,与京军一同守城御敌。我自知并非善武之人,但亦有一腔肯为国抛洒的热血,拼尽全力也要坚守到底,直至豫王援军赶到为止。”
一番荡气回肠的话,被他以平静乃至温文的语气说出,更觉出一种柔中见刚、雪胎藏梅骨的奇情。
连杨亭都被这股大义打动,不由问:“那么退敌平乱之后呢?宁王殿下可有何打算?”
宁王笑了笑,说:“到时内忧外患既清,本王也算功德圆满了,等参加过四弟的册立储君仪式,便准备就地解散佣军,率王府卫回封地去。”
“君子知义不知利”,这句话活脱脱就是宁王的写照,无怪乎在民间有三贤王之称……朝臣们面露钦佩之色,纷纷互视颔首。
却有人煞风景似的问了一句:“倘若豫王仍不愿回京,或是赶不及回京援救?”
宁王端容正色:“豫王外表浪荡,实则勇武,本王信他一定会以国危为重,排除万难赶回京。”
——反过来说,豫王若是没能及时赶到,就是不重国而重私怨,或是不愿克服困难了?
苏晏无声地张了张嘴,又迅速闭上。宁王的话毫无破绽,若非他早已猜出对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要为之喝彩一声吧!可惜此刻被对方抢到了“势”,他无论在这一点上说什么质疑或驳斥的话,都落了下乘。
“豫王会回来的。”宁王笃定地又说了一次,似乎对自己的四弟满怀信心。
苏晏想到,当初绑架阿骛的刺客如果就是这位宁王派出的,那么这句话其实是一块翻转的镜面,其真正的含义是:豫王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个天然纯粹的两面派。恐怕就连宁王自己说出那些话时,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先麻痹了自己,才能骗得了众人吧。
苏晏轻声和了一句:“豫王……会回来的。”
隔着丈远,宁王仿佛听见了似的,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即使为国捐躯,本王也没什么遗憾了。前些日,从封地传来消息,说本王的正妃、两名侧妃均已有孕在身,医官诊脉后说都是男胎。宁王府后继有人,本王欣慰啊!”
何止是他这个为人父者感到欣慰,朝臣们听了险些要落下“太不容易了,这些年子息单薄的老朱家,竟也有一炮三响的盛况”的眼泪来!
为君者,除了会任人、懂治国,还有一个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当然是强大的生育能力!婴儿容易夭折,天花、惊厥,甚至咳疾都可能要命,不多生他十个八个的,如何保证后继有人,国祚绵长?
——这才是宁王一脉真正强过豫王之处啊!豫王好男风,这么多年了也未立新妃,膝下只有一个五岁世子,万一又走了景隆、清和二帝的老路……到时不还得再把宁王请回来?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步到位,立后嗣更有保障的宁王为储君呢?
苏晏忽然走近几步,倾向宁王身侧,轻而深长地嗅了嗅。
“苏阁老在嗅什么?”宁王问。
“像药味,又不完全像药味。”苏晏边琢磨边说道,“闻着让我不太舒……不,没事,恭贺宁王殿下喜当爹。”
宁王朝他拱手致意:“听闻豫王的独子阿骛也管你叫‘爹’,同喜同喜。”
苏晏暗中磨着后槽牙,保持风度:“宁王殿下说笑了,孩童戏语如何当真。这份三倍大喜,还是宁王殿下自个儿担着吧。”
说着,他转头对朝臣们说道:“诸位大人,不可辜负宁王殿下一片赤忱之心哪。大战在即,京军能多个臂助都是好的,我赞同让宁王的军队参战,受内阁与兵部统一指挥,如何?”
群臣点头称善。谢时燕又冷不丁问了句:“那么于阁老先前向藩王们宣布的,谁能领兵击退北漠大军、挫败阿勒坦,就立谁为储,还作数么?”
苏晏不待众人争论,率先道:“当然作,怎么不作数?豫王若是迟迟赶不回京,那也是他的命中定数,面前迫在眉睫的是迎战北漠,守住京城。”
大殿外,钦天监的官员高声唤道:“蚀已退,天日重现,君王当修德——”
众臣闻声出殿,走到廊下抬头看天,果然见日上暗影已几近消失,还剩下一小角黑斑。钦天监认为,日食已退,但上天的警示征兆并未过去,君王当修持德行,以敬上天。
宁王忽然面朝外跪下,向着皇天后土连着作揖三次,朗声道:“君不在位,民无所依。宁王朱檀络愿以身应劫,求上苍保佑大铭京城无恙,山河生民无恙!”
朝臣们纷纷随之下跪,祷告上苍。
苏晏恍惚从宁王的行为举止中嗅出了一点儿熟悉的味道,思来想去,赫然发现——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
帝王的戎装头盔上,常饰以六面六甲神的金像,而这位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弈者的宁王殿下,究竟有几面嘴脸?
不过,无论对方有几面嘴脸,都抵不过一开始就看错了形势,算错了人心。基于这些错误之上的计谋,施展得越多,最后崩盘时就会把策划者摔得越狠。
苏晏把手揣入袖中,慢悠悠地走下殿前石阶,身后跟随着一队护送的锦衣卫。高朔在奉天门外等候了有一会儿时间,见到他出现,立刻迎上去。
“如何?”苏晏轻声问。
高朔低声答:“已联系上龙指挥使,对方接了密旨,说一切以大人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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