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咬着后槽牙,心一横:“不如立刻逃离京城,先保住身家性命。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安身呢?卑职喝多了,睡着了,什么都没看见。”
“你以为我是怕入狱,怕凌迟?”沈柒反问。高朔瞪大了眼睛。沈柒垂目道:“我是怕见他。”
他。还能有哪个他。高朔心底划过一道明利的电光,想起从霸州城墙顶摔下来的阮红蕉,眼眶陡然涌起一层蒙蒙的湿热。
“在最里面那间。”高朔吸了吸鼻子,极力用平常声音说道,“大人是该好好见他一面了。”将桌面的奶枣纸包匆匆塞进沈柒手中,高朔扭头就往地牢出口走去。
沈柒知道高朔不是去报信,而是要为他把风。
紧紧捏着手中的纸包,沈柒像给自己壮胆似的,往嘴里又塞了一颗“心太硬”,在齿间咔嚓咔嚓地碾着,压过了砰砰的心跳声与轻微的脚步声。
他走到了最深处那间牢房的门外。
门关着,但没上锁。他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握着纸包,短暂的迟疑之后,用另一手推开了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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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的一声微响,白子落在小目。苏晏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喃喃道:“好家伙,这一手……活了!”
一阵阴风从门口吹进来,把床沿的油灯吹得灯焰摇曳,几近熄灭。他连忙伸手去挡风,忽然感觉门口有人,便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是柳絮里飘着酒意的春夜,澄清街石桥上第一次交触的目光。
是腊梅花瓣震落纷纷的冬夜,白雾氤氲的梅仙汤里,醉人月色下回眸的目光。
是大雨滂沱的夏夜,叛逃与追诘的石桥上,明知下一瞬就要分道扬镳,却仍死死绞缠的目光。
或者都不是。
只是两道沉默的、安静的对视目光,在满室烛影中被拉成了一条细长的线。
苏晏一点一点红了眼圈。紧攥的拳头撑在榻面,被白子围死的一把黑子坚硬地硌着掌心筋骨,他没觉出疼。
他张了张嘴,率先发出冷漠得不似自己的声音:“树倒猢狲散,来投案自首的?走错地方了,大堂在外头,出诏狱右拐直行。”
沈柒原以为自己会不敢多看苏晏一眼,但在对视的第一眼之后,他就知道低估了自己的贪婪与焦渴。
喉结颤动着,他艰难地深呼吸,一步一步向灯火亮处的身影走近。在床前一丈处站定,沈柒说:“清河,我想你了。”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一股灼热的浪潮在苏晏心口爆发,骤然掀翻了棋盘,白子黑子洒落一地。在棋盘落地的闷响中,他恨然咬牙:“沈!柒!你哪来的脸说这话?!你是走了一天两天吗,是将近一年!三百一十七天零九个时辰,我都数着呢!
“每个早上我睡醒,睁开眼想,也许七郎想起我会后悔,如果他回京找我,我会拿下他问罪,还是会再一次放他走?每天晚上我闭上眼时又会想,沈柒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罢了,是他弃我而去,不是我负的他。就算他肯回头,我也绝不心软!可等到翌日太阳升起,似乎往我心中黑夜又透进一线光亮,我又没骨气地想:七郎会后悔吗?如果他回京找我——
“是这般日复一日的三百一十七天!直至我不敢再报任何希望为止。我渐渐不想你了,夜里做梦也越发少梦见你。阿追陪我疗伤,槿城带着我去打仗,阿勒坦从战场上捡走了失忆的我,回来后贺霖拉我看花灯,一同寻找灯下惊鸿一瞥的皇爷——你看,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沈柒,你听好了,我苏清河不缺男人,这辈子也不可能从一而终!”泪珠串串滚落,苏晏倔强而凶狠地圆睁双眼,瞪着面前的飞鱼服,但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明的、暗的,蓝的、白的,在他眼中混杂成一片斑驳的波光。他哽咽道,“像我这种人,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谁也不想辜负,谁也没法取舍,有什么资格许诺一个‘相守终生’给你?后来我想通了,你走吧,无论什么原因,离开我更好,没遇见我最好……可你他妈的又要跑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真来投案自首?还是就为了再对我说一句过期变质的情话?我不想听,快点滚吧!我等的人不是你!不是你!”
沈柒一声不吭,任由他发泄。
苏晏仿佛被这一番长长的自白抽空了全身精气神,疲惫地喘着气。他曲起双腿用胳膊环抱着,把脸埋在膝盖,声若游丝地说:“沈柒,你走吧。”
沈柒往前走了几步,在低矮的榻沿半蹲下来:“我不走。你不是非我不可,可我却是非你不可。清河,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只要看着你、听着你的声音,就觉得把此生一切苦厄都熬到了头……但还是希望最后能带着你的谅解与重燃的爱火离开,希望最后还能听你唤一声‘七郎’。”
“什么叫‘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什么最后!什么离开!”苏晏抬起脸,忽地又冷笑,“你又卖惨。半真半假、三分说成十分,老套路了,以前在我这儿次次都管用,如今我这心肠比石头还硬,你且看还管不管用!”
沈柒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次我没卖惨——我是真的惨。”
饶是苏晏满腔怨怒,也被后面这句噎得差点破了防。他磨着牙:“你再不走,我叫嚷起来,让你下场比现在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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