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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才发现,原来是从大水塘上空经过的那条电线不见了。

    “爸爸快出来,爸爸,电线没看见了!”

    听到喊声龙章快步走出来一看,可不是,电线只剩下分开入户的这一截,而跨过水塘上空的那条总线没有了。他赶紧穿上雨靴出去察看。看完回来说一直剪到下一户人家的门前,也就是说被偷去的只是彭十和贺十这几家的总线。

    下一户人家的几个儿子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让人很是怀疑。但现在没有拿到证据,左邻右舍的,也不好去人家屋里搜查。况且,人家即使偷了,也不会傻傻地放在家里。

    电线是公用设施,被偷了理当是村上出面来解决。但龙章往村干部和村电工家反映了好几次,他们却只是来回踢皮球,村干部说应该找电工,电工说这事要找村干部,两边都不愿意真正出面管。也难怪,这是“支出”的事,往外拿钱,谁想管呢?干部们喜欢管的是“收入”的事,有钱进的,比如收税啦,催上缴啦,罚款啦等等,这些可以看见钱物并且自己还可以从中摸一把的好事。

    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这几户人家又都没钱自己接上这一段电线。于是这个村角落里又回到了煤油灯时代。晚上别的地方电灯电视,而这几户人家却点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清寂得像远古时期的村野。

    小红姐弟俩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书写字,而女人们都就着煤油灯斩猪草,“砰砰砰”,“砰砰砰”,多少个世纪了,这种单调而沉闷的顿挫声。

    村小学和乡中学里,学生们开始传唱流行歌曲。每人一个塑料皮日记本,每页的角落和边缘贴着印有翁美玲、黄日华、米雪的不干胶,中间部分抄着歌词,《美酒加咖啡》,《一生何求》,《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等等。小红姐弟俩也跟着同学们学了一些回来唱。有一首《蓠巴墙的影子》,每一次小红唱到“麻油灯呵还吱吱地响,点的还是那么丁点儿亮”时,总忍不住想到自己家的煤油灯,然后,小小少年的心底就涌出丝丝缕缕的莫名惆怅。

    第四十四章,冬天的变故(3)

    十多年里,村上乡上的干部多次催上缴时经过那光秃秃的电线杆,也听到过龙章立夏们的多次反映,但终是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那时小学作业本的封面千篇一律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精神饱满,昂首挺胸,胸前飘着红领巾。背景是一个高高的艾菲尔铁塔似的电线塔,旁边一个一笔画成的五角星。画面的底部一行字:“奔向2000年……”句子慢慢斜上去,加上后面的省略号,带给人一种无限憧憬无限绵延之感。这句话小红姐弟和他们的父母都念不顺畅,老是不知道“2”字后面该念几个零。

    对于其他八十年代的小学生而言,这幅画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对于小红,这幅画成了一个最准确的预言。这个村角落里再一次架上电线刚好是在2000年,这一年小红大学毕业。这是后话。

    只说现在龙奎在牌桌上瘾越来越重,人越陷越深。而他的牌技被龙章称为“石塘一大输”。虽然赌得不大,但龙奎本来就囊中羞涩,把全部的几十块钱家底输光以后就满门心思想捞回本来,更加连饭也不想吃觉也可以不睡了。他有时半夜回来一下,睡那么一会儿,天没亮又出去了。他去得倒是不远,就在队上那几家常年开牌桌的人家。要是别人的堂客,早就追过去掀掉牌桌把他揪回来了,可是义伟对龙奎只有绝对的信任,她从来不会怀疑又哥会背着她去干什么坏事。

    贺十夫妇夭折过七八个孩子,因此对活下来的三个亲骨肉只是一味地溺爱娇纵,拿不出半点管教的手段来。现在龙奎白天黑夜的不着家,忠义就一直在公公阿婆家吃,晚上才回自己家睡一下。贺十老两口还监督着义伟给栏里的猪牛喂食,而鸡鸭是贺十婆子亲自在帮着照料,因此龙奎不回家家里倒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妥。只可怜义伟早就没油了,天天等着龙奎买油回来。

    “又哥买油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她在大哥家和彭十家晃来晃去,嘴里现在只剩这句话了。

    “么子买油去了,你又哥打牌去了,顺便跟堂客们困觉。”立夏堂客对义伟说。

    “不是的,买油去了。”义伟板着脸——立夏堂客这话她不爱听。

    “你还不信。你自己去刘家湾寻一下,就可以看到你又哥正在跟堂客们打牌哩。”

    “不是的。你麻皮话。”义伟低头搓着自己的衣服角。

    “我一片好心,你还骂我。那你慢慢等吧。”立夏堂客摞下这句话,转身忙她的去了。

    “我不得信你的麻皮话。又哥是买油去了。”义伟坚定地说。

    好不容易等到龙奎回来了。义伟本来在邻居家玩,欢天喜地跑回去,嘴里像哼歌一样拖腔拉调地唱着“又哥回——来——了——,又哥回——来——啦——”。进门以后,一看到又哥,有没有买油她已经不在乎了,只要看到她回来她就心满意足。然而龙奎就跟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他到父母家看了看儿子忠义,过自己这边来就一屁股在炉坑边坐下来抽烟。义伟赶紧夹柴烧火,她怕龙奎冷。她划火柴从来都不利索,点一次火总要划四五根火柴。此时她已经连划了三根还没点着火,又在抖抖索索地抽第四根火柴。龙奎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火柴盒,“啪”地往地下一掼,哑着嗓子骂道:“你这个古董,你这个蠢猪!我怎么这么背时娶了你这么个堂客!”义伟惊恐地望着龙奎,呆呆地张着嘴,脸上满是委屈。她不明白今天又哥怎么突然对她发这么大的火。义伟的嘴一张开,下唇就显得更厚了,露出内侧红彤彤的肉来。口水又开始在牙龈和下唇之间积蓄,盈盈欲滴,闪闪发亮。龙奎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往外就走。这次他没有出去,而是把自己摔在外间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龙奎今天心情不好,并不光是因为输了牌。昨天晚上在牌桌上,有人跟他讲了荷花家的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四十五章,冬天的变故(4)

    事情与时代的变迁紧密相关。

    这几年以来,街上的私营经销店就像书上常用的那句话所讲的,如“雨后春笋般”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它们对曾经独霸市场、居高临下的乡供销社形成了四面楚歌之势。

    乡公销社成立于计划经济时代,销售人员都是相关部门统一分配的吃国家粮的所谓干部,她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的乡巴佬顾客。乡巴佬们卷着裤腿、满身汉臭地来买东西,叫她们“同志,同志”,她们嘴里聊着天手里织着毛衣,爱理不理的。乡巴佬们要看一件什么货品时,叫半天后她们才懒洋洋地走过来,从橱窗里把东西拿出来往柜台上一丢,正眼都不瞧顾客一眼。

    “同志,麻烦再拿那个黄色的看一下。”乡巴佬低声下气地说。

    不应。

    “同志,我想看一下那件黄色的。”

    不答。

    “同志,能不能麻烦您……”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算了。”国家粮把东西一收,转身继续织她的毛衣聊她的天去了。

    这就是当时乡供销社职员的态度。也难怪,你买不买确实与她无关,货品在橱窗里发霉烂掉也与她无关。她每月固定领多少斤米,拿多少钱工资和奖金,不管商品有没有卖出去,是否已经发霉烂掉,过年过节她们照样还可以领到礼品和津贴。而且,按照当时的政策,连她们的后代都不用愁,他们都是有保障的。再怎么蠢再怎么笨再怎么不爱上学,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国家粮,长到十八岁国家就会给他们安排工作。安排工作时拉点关系走点后门还可以谋到政府职员或大企业管理者等肥缺。就算没有谋到肥缺,退一万步他们还可以接班,到母亲所在的供销社来当销售员。反正他们世世代代都将是国家粮,是干部,永远吃穿不愁。就像秦始皇把自己称为“始皇帝”,他的子子孙孙们就将是“二皇帝”、“三皇帝”、“四皇帝”直至“万皇帝”、“万万皇帝”。

    也跟秦始皇一样,这些国家粮们没有料到局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进入八十年代以后,经销店开始出现。刚开始一个大队就那么一两个,都是家底丰厚的大队书记或大队会记家开的。后来慢慢的,村口有人用土砖头随便垒个小房子,进点什么便宜烟啊、酒啊、肥皂啊、女人用的卫生纸之类的东西,又一个经销店就开起来了。然后是做包工头做采购的人家发了财,在大马路边盖起了楼房,有的自己开经销店有的租给别人开经销店。这些经销店规模比村上的稍大一些,不但卖日用杂货,还像供销社一样卖布。后来牲猪收购也放开了,经销店又开始兼营杀猪卖肉,农村最早的一站式购物形成了。虽然这些经销店跟日后城里的沃乐玛、大润发之类的超市相比简直是蚂蚁比大象,但在当时的农村,它们已经算得上是规模齐全了,而且也确实极大地方便了乡民们。它们不仅遍布各村——不像供销社一个乡只有一个——大大地节省了乡民们上街买东西所花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它们带来了全新的服务态度。

    乡民们上个街,不管你进不进店买东西,老板娘总要从窗口探出头来亲热地打声招呼,“三婶子”、“四嫂子”地叫得人心里。走累了,还可以进店歇一歇。你这里屁股刚挨凳,老板娘的热茶已经送到手里来了。你可以慢慢地喝着茶,跟老板娘家长里短地聊聊天,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走。要是进店买东西你就会发现,这里卖的东西比供销社要便宜,而且还可以赊账。

    渐渐地,乡民们越来越难得进一次供销社了,除开要买经销店没有的农药和化肥才万不得已去一次。很快,供销社难以为继。为了生存,领导不得不对其进行改革,开始把销售额和职员的奖金挂钩。职员们也学着调动全部的脸部肌肉,堆起笑脸来迎接偶尔进店的乡巴佬们。可她们毕竟这么多年没笑过了,这临时改装的笑脸乡民们不爱看,太假,太做作。于是,职员们再摇尾巴乞怜也改变不了供销社解体的命运了。

    供销社解体之前,乡政府决定在全乡三个大块各选一个经销店来代销农药和化肥。这意味着谁取得这个代销权谁就将垄断一大片的农药化肥市场。乡政府没有下文件,更没有公开招标,普通老百姓们都不知道这回事,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经销店店主得到了这个消息。荷花家靠近马路,有幸获得了情报。荷花男人一蹦三尺高,大呼“发财的时运来了”,拔腿就往乡政府跑。

    第四十六章,冬天的变故(5)

    到乡政府一看,二楼走廊里站了至少有三十来个人,都是经销店的店主。毫无疑问,大家都是奔着代销权来的。荷花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缩着肩膀往里挤。

    “挤么子呀,也该有个先来后到!”

    “就是的呀,难道你慢来的还想先给你指标不!”

    前面的人群就像受到恶狼威胁的马群一样,开始互相挨着挤得紧紧的,不让后面的人进去。而后面的人在荷花男人的带动下还在使劲往前挤。人堆开始随着这拥挤前前后后的摆动,像捆了个大肉粽没放稳似的。嚷嚷声也越来越大。

    办公室关着门,隔着窗玻璃可以看到有个胖墩墩的干部坐在那里烤着炭火翻报纸。

    几分钟以后,胖干部开了门走出来,提高嗓门对人群说道:“同志们,这个事情关系重大,我们还要对各个经销店的资格慎重考核。现在大家不用着急,按顺序一个一个进来先报个名,我们会逐个对你们进行考查的。”

    于是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进去,在一个黑皮本子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和村组名称,然后就不得不各自回去了。

    荷花男人回到家里,摇头叹气地说:“只怕难呀,报名的人太多了。”

    “那能不能想个么子办法呢?”荷花焦急起来,停下了手中正在编着的毛线。

    “能有么子办法呀。乡干部高高在上,到时候还不是他说哪个就是哪个。”

    “既然是他说哪个就是哪个,那只要他说我们不就要得了。”

    “你讲得轻巧,他又不是录音机,就算是录音机也不是我们屋里的,我们能要他讲么业他就讲么业不!”

    荷花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提两瓶好一点的酒送到乡政府去?”

    “太现形了,肯定不会收的。”男人说着,把手中的烟蒂往地上一扔。

    “或者,要是能请动他来我们屋里吃餐饭,趁夜里再送点么子好家伙,说不定就要得了哩。”

    “我们这小铺子里,能有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