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去洗个澡。今天你敢给我感冒试试!”
蒋捷跟毛巾和浴袍塞在一起,给周正推进浴室,他又不死心地伸出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要不要一起洗?”
周正哭笑不得,只好佯怒,“你老实洗澡吧!”
从浴室出来,蒋捷的脸给蒸得红红的,他换上一套暖和柔软的衣服,找了一圈,发现周正在阳台上抽烟,他拉开门走出去:
“是谁说我傻瓜去淋雨啊?难道傻瓜是传染的,你这么快……”蒋捷说着说着就停了,目光停在周正紧皱的眉间,“你最近烟瘾特别大,心情不好?”
“进去说吧!”周正扔下烟头,拉着蒋捷进了屋,“你最近没怎么回家,为什么啊?”
“噢,”蒋捷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才说,“我,跟我姐夫摊牌了。虽说大家表面还是老样子,可是见面还是很尴尬。”
“早就该摊开说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蒋捷摇了摇头,“可我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事情没办好,我那么一摊牌,他以后可能真的一点儿面子也不会给了。”
“谁要他的面子?跟你说过,他们抓不到我的证据,天塌了也有人抗着,你怕什么?”
“对啊,我身边有个傻瓜帮我抗。”蒋捷笑开,左脸上的小酒窝一跳一跳地吸引人。“嗯,周正你能答应我件事吗?”
“说。”
“如果你将来跟我姐夫闹翻了,给他留条后路,我姐死心塌地爱着他呢!”
“要是他把我赶尽杀绝呢?”
“怎么会?我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后路都是自己给自己留的。”周正对上蒋捷期待的眼神,终还是改了口吻,“行啦,我答应你!”
就在面前的黑亮眼睛又弯起的瞬间,茶几上的手机愉快地响了起来。蒋捷忙跳开身子,走过去接听:
“喂?对,我是。”仔细聆听着对方讲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怎么会这样?”
深夜,医院幽长的走廊,寂寞无人。强烈的消毒水味道,让蒋捷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昏昏沉沉。爸爸在楼梯上跟人撞到一起,摔了一跤,骨盆有裂缝,接到电话,他就匆忙赶过来,本来以为要手术,后来又说没必要。蒋捷此时坐在房外的长椅上,脚尖支着地,身子疲惫地向后靠。耸着肩膀的夹着手机,歪头讲电话。
“特护明天才能上班。我也不能让我姐大肚子在这里陪夜啊!”
“用不用我过去?”周正在电话另一头问。
“你别来,我姐夫在这儿呢!你俩再打起来,我可没有力气劝架。”
“他在那儿干什么?”周正的语气有些不悦,“他不用回家陪他老婆啊?”
“我姐今晚住妈妈那里,明天一早,两个人好结伴过来。”
“嗯,那有你在,林源还跟着参和什么?”
“手术的医生是他帮忙介绍的,晚些也要走,他明天还上班。”
“那好吧,病房里有没有睡觉的地方?你听起来累得快断气了!”
“呵呵,”蒋捷短暂地笑了,“你不过来捣乱,我就不能断气,行了,不跟你说了,明天上午我就回去。”
手里玩弄着小巧的手机,蒋捷听见走廊尽头有脚步声响起,高大的林源手里拎着纸口袋,很快站在面前。蒋捷抬头:
“你什么时候回去?”
林源坐在身边,从口袋里掏出饭盒:
“吃点儿东西,你脸色不好。”
“噢,”蒋捷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他最喜欢的宵夜‘强记’的鳕鱼粥。他用方便汤勺,一勺一勺,吃得很安静。他最佩服林源的地方,就是他完全不把发生过的尴尬当回事,和他那么开城布公地谈过,今夜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待自己,好象什么多没有发生,弄得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想着,他感到林源的身影凑近自己,蒋捷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躲开伸到自己脸侧的手。
“你的嘴角有粥,”林源见蒋捷对自己一付戒备,只好把手里的纸巾递给他,“那你自己擦一擦好了。”
蒋捷没接,只用手背蹭了蹭,听着林源轻轻地一声叹息: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说,有时候感觉自己是条活在鱼缸的宠物,看着外面的世界和自己一线之隔,却怎么游也游不出去。还说,只有吃鳕鱼粥的时候,心里是一片纯净,什么不快乐的事情都可以忘记。”
“我怎么不记得说过这些?”
林源的脸楞了,表情几乎算得上受伤地看着蒋捷,半晌才低低开口:
“不记得是因为你不想你记得,可能以后,你的记忆里只有那个人,心里眼里记得的都是和那个人一起的分分秒秒,你只是他的,不是我的小捷了。”
蒋捷觉得两个人的对话在向着危险的边缘滑去,连忙顾作轻松:
“你是我姐夫,可以永远叫我小捷,我不介意。”
“嗯,小捷,我心里……”
“姐夫,”蒋捷忽然抓起林源靠近自己的左手,摊开大而有力的手掌,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手里好象有个魔力橡皮擦,多么不堪的过去都能一笔擦去,不管是误会还是计划,我和你之间有过那么多不愉快的过去,你还能一付云淡风轻跟我相处。我其实很佩服你的态度,本来就是,过去既然错了,就重新开始,焕然一新。可我真的想跟你说,”
蒋捷停了一下,心口无由来的郁闷和压抑,呼吸都有困难,他费力地喘着气说:
“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你。我是你老婆的弟弟,也有自己的爱人,仅此而已。”
说到这儿,蒋捷不得不停下来,手不禁捂上胸口,体温升得很快,手掌下的一颗心脏,快要跳出来。
“小捷,如果我伤害了你,”林源看着蒋捷痛苦的表情,说,“对不起。”
“不用,你,不用,说,对不起。”
蒋捷抓紧了胸前的衣服,仰着头,心跳过快,手脚都抖个不停,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模糊地看见林源伸手抱住了自己,声音好象是隔着距离传过来:
“怎么了?小捷,你怎么了?”
他很想说,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好难受。可是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整个人都在窒息,只剩躁狂的一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跳得很大声,很大声。
糟糟懵懵之中,感到林源抱起了自己,好象进了电梯,又出了电梯,模糊的视线不带一点儿颜色,意识断断续续,仿佛破碎的拼图,不一定在哪个瞬间就跳出闪亮的一幕,然后是黑暗,再象火柴擦亮,出现的仍是完全没有连接的画面。
好象有人在靠近,声音如同漂浮在水面的风: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周正是谁?”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蒋捷置身一片恐慌之中,他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好象听见自己连续不断地喊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不停地转着头,四周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在那个黑影的身后,他被迫朝那里看去,还是飘泊不定的声音,象是磁场一样吸着自己:
“对,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别转头,看着我。”
“不要,不要看你,”蒋捷心里狂乱地喊,“不要!我不要,周正在哪儿?周正?周正!”
黑影在靠近,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盯着自己看。蒋捷摇着头,试着躲开他的目光,下巴给牢牢地抓住,一支长长的针头向着自己伸过来。他感到颈间一阵冰凉的刺痛,片刻之后,所有的意识,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
心里最后的声音也远去了,“周正……救我……”
蒋捷猛地坐起身,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然后是母亲担心的声音:
“怎么了?做噩梦了?”母亲柔软的手在他的额头扶摸了一下,“谢天谢地,烧退了。别怕,你是做梦呢!”
说着扶着他再躺下:
“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跟妈妈说呢?弄得在走廊昏倒,幸亏你姐夫在,我和你姐大半夜接了电话就赶过来,可给你吓坏了。”
原来是梦。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
蒋捷慢慢平息急促的呼吸,却还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还在激烈地跳个不停。他借着妈妈的手喝了点水,整个人放松了一些,抬头看见姐姐蒋敏走了进来,
“妈,爸爸醒了,你去看看吧!我照顾小捷。”
蒋捷看着蒋敏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才注意到天早就亮了。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还是等一会儿?”
蒋敏费劲地在床边坐下,用湿毛巾给蒋捷擦着脸。
“怎么冒了这么多汗?你呀,发烧也不说,再加上昨晚吃坏了东西,身体才吃不住的。你姐夫内疚死了,他给你买的鳕鱼粥不新鲜,害得你吃了以后大吐。”
蒋捷努力回忆着回忆昨晚的一切,记忆却好象在某点给人切断了。他讷纳地说: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傻瓜,给梦吓成这样,脸都白了。”
蒋敏搁下毛巾,刚要站起身,蒋捷忽然坐起来,抱住了自己,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身子却在发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不安:
“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怎么办?”
蒋敏的手温柔地插在他的黑发之间,轻轻摩擦着,
“梦都是假的呀,咱不怕啊!”
蒋捷身体上的问题并不大,烧退了以后,就没有大碍,只是妈妈和姐姐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留下来陪着,再说护士也找好,医院里是没什么用得到他的。当天下午,他就回到了北郊的住处。自那以后,他精神一直不怎么好,晚上失眠,白天又整天倦怠,经常气短胸闷。周正好象也忙,也没怎么注意他的失常,直到有一天,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你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了?”
蒋捷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确切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感到不安,感到自己好象是遗忘了什么。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刻,传来了,沈兵的死讯。
即使后来人生的种种起浮,或多或少,蒋捷潜意识都有些准备,只除了沈兵的死,来得那么突然,猝不及防,打破了他和周正之间,持续了短得可怜的安宁。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