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剪了一番金桂花枝,秦国公季清允命人将落下的桂花整理出来,送到夫人柳氏那里去。
今年的秋季偏暖,晚桂到了九月方开,满园金黄,沁香扑鼻。
自从卫氏得了天下,季氏宗族便凋零颓败了,季景斋原本在世的时候就打压族人,除去了不少季氏家族中的野心家,季氏旁支被他休整的零零落落,而今季景斋一脉也只剩下了季清允一个。
季清允和浮霜不同,他是从小到大长在睿王府中的,季氏再不好,也是他的家。父亲被弟弟所杀,自己又亲手杀了弟弟,虽然他与季清诚向来不和,也从浮霜口中得知,季清诚其实并不是季氏血脉,但到底做了几十年的家人,这其中滋味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明白。
卫氏立国之后,他婉辞了卫东鋆的封赏,只保留了秦国公的头衔,一直赋闲在家。这辈子为了权利纷争不止,失去多少,又得到了多少……他已经倦了。
后院传来妻妾和孩子的笑闹声,如今长子季荣臻已经快九岁了,后纳的几个妾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算得子息繁盛,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不过时常夜里惊梦,还会想起过去金戈铁马的生活,那也不过是偶然的回忆。
放下手中的剪刀,季清允接过亲随递上的巾帕,擦干净了手,便转身进了后院。
迎面四岁的老二季荣扬和三岁的老三季荣风高喊着‘爹爹’奔了过来,后面跟着步履蹒跚的小女儿。长子季荣臻受礼的站着没动,冲着父亲行了一礼。满脸慕孺之情。
季清允不由心中大慰,如今他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多年征战在外,与儿女共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难得这一年来家人相守在一处,才增进了几分亲切。
与小儿女们斯磨片刻,季清允进了屋。夫人柳氏在几个妾的簇拥下,正在挑选绸缎衣料,见季清允来了,忙打发了几个妾,亲自给他端来了茶水。
“下个月梁亲王嫡子满月,亲王夫人邀请我赴宴,我想着做一身时兴的洋装穿了去。老爷替我掌个眼,看看那一款好?”
梁亲王便是卫东泽,他早于三年前娶了王尚书的孙女,如今方得了嫡子。
季清允皱了皱眉:“你年龄也不小了,做什么穿洋装?那种东西是好人家的女子穿的吗?出去只能丢我们王府的脸。”
柳氏不高兴了,她不过才坎坎三十岁,又有哪个女人愿意被人说老呢?何况还是她的夫君?
“露胳膊露胸!成何体统?你是我堂堂秦国公的夫人!可不是月湘楼的歌姬!”
季清允的话越发刺痛了柳氏的神经,她满肚子的委屈没处诉,如今可不是在豫州那会子了。润州临海,每年随着外洋海船的来临,服饰风尚便会像季风一样变幻无穷。上流社会的夫人太太们哪个没有几件洋装?虽然大敞口的衣领、光手臂的断袖还没人敢穿,但蕾丝花边、欧式印花都非常受人欢迎。
“老爷也不能总拿过去的眼光看待事情。所谓随行就市,我们既然来了润州,就该尽快融入润州的潮流才是。礼部尚书夫人前日在茶会上还提起洋人的沙龙文化。说是准备定期在府上举办沙龙聚会,还要请我等届时参加呢。我总不能穿着褙子秋袄和众夫人太太们喝咖啡吧?您不怕丢人。我还不好意思呢。”
融入润州?季清允心中苦笑,他的身份敏感。虽然皇帝从未对他质疑过,也一直以国舅相称,可他毕竟是降将,又曾领兵作战,不得不顾及帝王猜忌。
他谨小慎微的做人,然而季氏残余势力却一直都有暗中攀附他的意思,要不是浮霜在中间缓和,早不知犯了多少次忌讳了。润州的卫氏朝臣多半都对他心怀忌惮,关系也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
女眷之间的来往,其实往往与朝堂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柳氏过去被魏氏王妃一直压制,从未体味过名流圈子的交际,此刻正是兴头上,未免对某些人的邀约疏于防范。
“你还是少出去聚会的好,孩子还小,几个妾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他们的儿女也需你做嫡母的教诲才是,在家里呆着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分,你可别太轻佻了去。”季清允隐晦的说道。
柳氏越发不悦,睿王妃过世之后,她终于能大声说话,挺直腰杆做人了,甚至有种重活一世的爽快感。只可惜季氏没能得了天下,虽然相公从了卫氏,选对了阵营,但新帝登基之后,相公却还是秦国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
柳氏是不懂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也没有体会季清允出身的尴尬,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有功不赏,故意怠慢。是卫家亏欠了他们。
她也曾暗地里寻了浮霜多次,想替夫君某个实权。可一来浮霜事多人忙,常常不在润州,二来季清允本人似乎无意朝政,更愿意留在府中享受清闲,她一番忙碌终究是白费,没落得什么结果。几次寻了机会和浮霜开口,话还未说尽,就被浮霜打了哈哈,敷衍了过去。
对此她腹诽不已,夫君才三十出头,正是壮年之际,难道就这样像个致仕的老头子般,在家荣养不成?
不成!若不是夫君,西蜀是那么好攻下的吗?若不是夫君,姓卫的如今怎么可能端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她,上半辈子憋着口气,万般压抑的过日子,下半辈子也该轮到扬眉吐气了。尚书夫人算什么?她可是堂堂的国公夫人!是皇后殿下的嫂子!理当是她组织聚会,选择邀请谁不邀请谁才是!
拿着臣子夫人的请柬,还沾沾自喜的挑选衣服,细细想来就令她心中不平,简直是本末倒置!
“老爷,不是我说,您也该抽空觐见皇帝陛下,问问他对您是怎么打算的?过去在豫州,您麾下还有十数万大军呢,如今倒好,连看门的亲兵都是一个巴掌数的过来的,成何体统?”她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自然也不希望您领军出战常年不归,但既然天下太平了,怎么也该封个大将军元帅之类的,无论是谁做皇帝,都离不开武将的扶持啊,不是吗?”
“闭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谁教你说的?”季清允闻言怒了,柳氏是个没见识的女人,这话究竟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若是给皇帝知道了……
“怕什么?现下可不是过去了,我们头顶上也没有老纹婆压制着。怎么说您都是从龙之功!要知道可是从龙之功啊!封侯拜相都是应该的!”
季清允见越说越不像话,猛拍桌子站起身来,撞翻了茶盏,抬手便扇了柳氏一巴掌。柳氏被打愣住了,捂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季清允死死地盯着她,沉声道:“我不管这话究竟是谁跟你说的,你现在都必须给我统统忘掉!别忘了,我们可不是在豫州,这里是润州,是新朝的首府!改朝换代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别还以为谁都是应该的!”
柳氏眼中逐渐浮起了水光,好半天她才哽咽道:“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起过这些话,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老爷!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吗?老爷这些日子虽然人在府里,可心却不在!旁人也许看不出来,我和您做了十几年的夫妻,我怎么会看不出来?老爷戎马一生,如今才而立之年便被迫赋闲,扪心自问,难道老爷您自己就甘心吗?无论是什么出身,老爷您没有亏欠过卫氏,恰恰相反!是卫氏亏欠了您!”
她的声音逐渐变大,最后几乎是低吼般的发泄出心中的不平。隐忍多年的愤恨一朝告破,如决堤之潮水般奔流不息。
季清允与柳氏相互对视,许久没有再吭声,最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若非不得已,他又怎么会……
柳氏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茶盏,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能说的都说了,夫君骨子里就是个谨慎的不能再谨慎的人,他想来就是不敢争,也不想去争,如今爵位没了、天下没了,他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季清允默默的重新坐回椅子里,脑海中却思绪纷呈。他该怎么办?反叛?起兵?别开玩笑了,当年他就没有赢的可能,如今更是天方夜谭,即便那些个季氏旧党还在怂恿他,可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自从与浮霜结盟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连浮霜都赢不了,更何谈卫东鋆?
然而柳氏捅破了他心底的那层窗户纸,他的确不甘心三十多岁便赋闲一辈子。他曾经的岁月,曾经的荣耀都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金戈铁马的生活,才是最适合他季清允的。
一名战将,在和平的年代,却突然迷茫失去了方向。
屋外随风飘扬的金桂泛着幽香,屋内却叹息声连绵不断,秋风如扫心间,夹着丝丝凉意,绵延不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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