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森回到家,久违地面对了黑漆漆的客厅,陈猎雪没在家,房子里一点人气也没有,空调该是一天也没开,闷沉沉的,抑得人心里烦乱。
他第一反应是小孩又跑了,随之脑海里便出现关崇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他有些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额头,思索应该现在打电话,还是等过了晚饭的时间再打。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地钥匙声,陈庭森坐直了身子回头,门推开,陈猎雪抱着一只大纸袋,汗津津地进来,沙发上黑洞洞的人形吓了他一跳,“啪”地拍亮了玄关的灯,见是陈庭森,他放松地笑起来,喊他:“爸爸,你回来了。”
陈庭森紧紧盯着他,心情陡然舒缓开来,他起身走向陈猎雪,接过他怀里的纸袋,声音是一种自己都无意识的低沉,温和的低沉,怕把人吓跑似的,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救助站了。”陈猎雪心情很好,他的眼睛已经很久没这样亮了,也很久没露出这样真切的笑,“去跟站长阿姨说了会儿话,给那里的弟弟妹妹买了零食和玩具,小浩还……爸爸你知道小浩么?当时跟我差不多大,他还记得我呢,他今年也高考了,说应该能考上三本,真木奉。”
他边换鞋边说话,神采奕奕,陈庭森看着他,点点头:“嗯,不错。”
“他也成年了,不好继续在救助站生活,跟我说要好好上学,自己找工作挣钱。不过他的救助人很好,愿意继续资助他大学的学费,他只要挣生活费就好,没有那么累。”他说着,从陈庭森手上把纸袋拿回来,往客厅走,放在餐桌上一样样往外掏,里面是些蔬菜水果,还有洗手液等零散的家用。他兴高采烈,喋喋不休:“我还去找了个兼职,就在咱们小区外的超市,他们正好愿意收暑假工,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帮他们促销打折的东西。今天促销的是火腿肠,组长还给了我一捆呢。”他掏出一捆散装火腿肠,扭过头开心地冲陈庭森晃了晃。
那天把话都说破以后,打工这种事他对于陈庭森就觉得没了顾忌,不再害怕陈庭森对他的驳斥与冷淡。陈庭森也确实没有叱责他,他本想说这样的兼职又累又没意义,看着陈猎雪又有了生机的眼睛,他心里软下来,只问:“累么?”
“没事,不累。我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陈猎雪说。
陈庭森缓缓地点了点头。
七月十号,录取结果出来了。
班级群里报喜报忧一团热闹,班主任和关崇都打电话来问,陈猎雪坐在陈庭森书房的电脑前手心出汗。先前他一心想跑远,结果真的就在眼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所学校。一本当然好,但是离陈庭森也真的有距离,如果他没被录取,就要再等二本的补录结果,二本的学校近,动车不要一个小时就能到,但毕竟只是二本。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博弈”,他还是希望得到最好的结果。
陈庭森倚在书房门口看他,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问他:“考上了么?”
“我还没查。”陈猎雪打开网址,心脏砰砰跳着,指头僵在鼠标上不动。他口腔中分泌出紧张的口水,咽了咽,还是没忍住问陈庭森:“爸爸,你觉得呢?”
陈庭森说:“查吧。”
他输入学号和姓名,眼睛张得圆圆的,点击查询。
一片花里胡哨的界面中,他的目光虚虚地掠过学校、专业、代码、政策……定格在一行红通通的大字上——
祝贺你已被录取!
“……爸爸。”他盯着看了两三遍,心跳让他的呼吸加剧,抬头定定地望着陈庭森,“我考上了。”
足有半分钟那么久,陈庭森终于勾了勾嘴角,轻声道:“恭喜。”
陈猎雪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人”了。
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时,班主任开心地连连拍他肩膀,直喊他“好小子”。他腼腆地微笑,向班主任鞠躬道谢。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带着通知书去了纵康的墓前,他蹲在地上给纵康展示那份文件袋里的纸纸张张,一字一句读给他听:“‘陈猎雪同学,经批准,你被我校外国语学院,德语专业录取。请准时于规定日期,持此通知报道注册。’”
“纵康哥,我考上大学了。”他看着照片里青涩的纵康,浅浅抽了口气,“以后我用德语读信给你听。”
回家的路上,他接到陈庭森的电话,问他现在在哪,他说在回家的路上。陈庭森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去那里吃晚饭。
到了地方才发现,关崇和江怡也在。江怡挺着八个月的身孕,行动很不便捷,但是气色很好,见到陈猎雪就接过他录取通知书反复翻看,眉开眼笑的,对关崇说这孩子可真争气。
关崇也是从心里为他高兴,问了他许多问题,填志愿的时候紧张么?查结果的时候手有没有抖?去这学校的官网了解过没?什么时候去报道?宿舍是几人间?
陈猎雪有的答得上来,有的答不上来,关崇还说了自己当年查录取时的趣事给他听,热闹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心思仔细去看陈庭森的表情,陈庭森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周身散出来的气场倒也不压抑。陈猎雪拿通知书给他看,他也认真看了,微笑了一下。
应该还是为他高兴的。他想。
席间,关崇问陈猎雪能不能喝口庆功酒,陈猎雪摆手说不行,关崇用筷子尖蘸了一下啤酒的泡沫,逗小孩子一样举给他,说:“舌头尖儿点一下,算是沾个吉利。”
陈猎雪去看陈庭森,陈庭森没说话,是默许,他就用嘴唇碰了碰筷子尖,刚尝到一丝味道,陈庭森往他碗里舀了一勺j-i蛋羹,说:“吃饭吧。”
陈庭森不喝酒,江怡吃不了多少,那场庆功宴结束得很快。临分别时关崇问陈猎雪要不要再去他们家住一阵子,陈猎雪看看江怡的肚子,笑着说不去了,关叔叔你好好照顾江阿姨。
母爱在江怡眼眸中凝聚成一汪湖水,她轻抚着隆起的肚皮,对陈猎雪说:“也不知道你走之前能不能看见妹妹。”
陈庭森挑挑眉:“做鉴定了?”
关崇温柔地搂过江怡的肩膀,幸福道:“我希望是女儿。贴心。”
陈猎雪也替他们开心,又害怕陈庭森想到陈竹雪难过,往他身边偎了偎,说:“希望能赶上,我会给妹妹买尿布的。”
陈庭森的手在身侧动了动,抬起来揉揉他的头。
第53章
陈庭森没开车,陈猎雪与他在路上走,到商场门口时,陈庭森顿住脚步,回头问陈猎雪:“想看电影么?”
陈庭森已经很久没出门看过电影了,上一次还是和江怡与陈竹雪一起,看一个一群毛怪的动画片。
他领着陈猎雪来到影院前台,让他从大屏幕的放映单上挑一个,陈猎雪选了十分钟后的悬疑片,陈庭森付了钱,想了想,又要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一杯不加冰的可乐。
“别吃太多。”他递给陈猎雪,说。
暑假,看电影的人很多,要么是学生、情侣们结伴,要么是家长带着小孩子,像他这种年纪还跟着爸爸过来的真的很少。他跟着陈庭森检票,进影厅,里面已经熄灯了,他小心地抱着爆米花,上台阶的时候,陈庭森从前面伸手给他,低声说:“拉着我。”
“没事,我能看见。”
陈庭森没说话,也没收回手,就这样看他,怕挡住身后人的路,陈猎雪只好抬手握上去,让陈庭森牵着他往上走。
电影不算特别j-i,ng彩,但是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感觉很新奇。他看得很认真,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大荧幕上,陈庭森的注意力却在陈猎雪身上。
他看着倒映在陈猎雪眼中的流光溢彩,心想,这个小孩真的很好满足。
接着他就想到在酒店时,陈猎雪对他说的那些话,“好满足”这三个字默默潜回了心底。
类似的回忆再往前还有一处,陈庭森记起去年秋天,也是这个商场,他答应了王姐的“相亲”,让陈猎雪来过目“未来的妈妈”,他对那女人信誓旦旦地说孩子很乖,一向乖觉的陈猎雪却狠狠扫了他的面子,头也没回转身就走。
当时他确实很生气;后来知道陈猎雪对他有那份心思,联想起相亲的事,也只是觉得烦躁恼怒,不可理喻;现在不知是不是对他那份悖伦的爱意认命了,回想起当时的事,心中更多的情绪竟然是无奈,还有些想笑。
他以前从没仔细分析过陈猎雪的性格,现在想来,他其实很倔。
不哭,不闹,想要的会争取,想方设法地争取,为了争取不择手段,三番五次地往床上爬,被扔下去多少次也不放弃,摔得身心俱疲也要坚持,像一截藤蔓,不依不饶地缠绕你,将你与他勒在一起,除非他自己想放弃,否则枯萎也不能制止他的亲近。
可当他真的转身,真的放弃时,也是真的不会回头。
“相亲”时是这样,去关崇家住时是这样,听了他的讲座离开礼堂时是这样,义无反顾地考去别的省市上大学,也是这样。
要么爱,要么离开,没有退让,也绝不妥协。
陈庭森愣神地想,明明是这么脆弱的一具身体,这么单薄的一个人,对待感情,究竟为何能狠下这样的心?
还是说,正因为他过于明白自己生命的脆弱,与生活的不可控,才敢于如此决绝?
“……如果你能给我我想要的感情,哪怕是假的,只要你愿意给,在我死之前,你能给我,我愿意一直在你身边。你给的了么?爸爸?”
他耳畔浮现陈猎雪的字字泣泪。
陈庭森觉得自己魔怔了,因为他的头颅深处竟涌起一抹声音,缥缈又不真切,问他:你给的了么?
“爸爸?”
“嗯?”
听见陈猎雪真的在喊他,陈庭森猛地回过神,才发现电影竟然结束了。荧幕上滚动着演职员名单,大灯亮起来,人们纷纷起身往外走,陈猎雪勾着头看他,可惜地说:“爸爸你走神了,看到结局了么?那个秃子才是坏人。”
陈庭森盯着他没说话,过了会儿,他闭闭眼,像是有些疲累,说:“回家吧。”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时间一下子变得飞快。
陈猎雪觉得现在的自己每天都很充实,他不久后就会去一个崭新的地方上学,接触没接触过的人和文化;他有一份兼职,有了一点点自己的积蓄,他每天都可以省出一些存起来,捐给救助站,尽绵薄之力帮助其他人;他重新成为了一个有方向的人,他喜欢这样的自己,他觉得现在的他是真正作为“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一颗心脏的替代品。
与他相反的是陈庭森。
陈庭森在家里对他说的话比先前还要少,从酒店回来后,到他报考大学,到如今,每一个节点都能明显感到他的愈发沉闷,却不是因为刻意的冷淡,陈猎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体察出这其中微妙的差别,但他就是隐隐能感受得到,陈庭森的沉默是因为……落寞。
能想到这两个字让他觉得很奇妙。
在他的眼中,陈庭森跟这两个字绝搭不上边,他傍身的头衔一直都该是“卓越”、“冷静”、“光环”。有人曾这样评价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是英雄,他始终都是主心骨,是顶梁柱。”
“落寞”这个词,好像无论如何也跟他搭不上边。
但是……
陈猎雪看着陈庭森书房紧闭的房门,心里涌起潮s-hi的苦涩。
他心里知道,只要自己离开,就会有人继续帮陈庭森物色新的相亲对象,距离会让执念与思念都变淡,时间的大掌会将一切抚平,陈庭森这么优秀,又少了自己这个“拖油瓶”,事业也在上升期,他会一直光彩下去。
可他也没法彻底忽略眼下——眼下他有了新的生活。江怡有了关崇,并且即将拥有自己的宝宝,他们每天谈笑风生,有期待。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有未来。
而从陈庭森的角度来说,选择远走高飞的他也许真的过于自私。
毕竟现在的陈庭森,真的只有他胸膛里这颗陈竹雪的心脏了。
他劝解自己,又不停地推翻自己,他幻想他走了以后的画面,至少在初期,陈庭森每天下班回到家,面对空无一人的空房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听心跳也再听不到。纵康哥刚走那阵子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但那时的他至少还有关崇江怡陪伴,陈庭森这样骄傲的人,该如何纾解心中的孤寂和苦闷?
距离去上学只有一周的时候,陈庭森的话多了起来。
他开始像送游子远行的老父,每天看见什么都能涌起c,ao不完的心,他又抓着陈猎雪去医院做了次检查,检测他的心功能是否能承受飞机的压力;带他做过敏源测试,将陈猎雪不能吃的东西,与他认为陈猎雪不该吃的东西,在饭桌上一条条说出来强调;他还亲自把陈猎雪的衣柜掏空,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床,根据那边省市的气候,甄选他该带走的衣服。
其实虽说是跨省,两座城市的距离也没有远到那个份上,坐飞机不过一个小时的航程,动车也只需要四个半钟头。
陈猎雪无奈地由着陈庭森折腾他的衣柜,心里也禁不住的熨帖。
半小时后,陈庭森将他的床扔得一团乱,抱着胳膊皱起了眉。
“不行。”他说,“去买衣服吧。”
陈猎雪跟他从车上下来,看着那些昂贵的专卖店不太想进,“没必要爸爸,我的衣服都能穿,去那边需要的话直接去买新的也行。”
陈庭森不理他,阔步迈进那些衣服店,雷厉风行地挑选。
陈猎雪带着大袋小袋出来,听陈庭森问他:“学费打过去了么?”
“打了。”
“学校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没了。”
“机票买了么?”
陈猎雪没说话,陈庭森扭头看他,他说:“爸爸,你当时让我先别买,说你来买。”
陈庭森沉思了片刻,回到车上时才道:“别坐飞机了,还是坐动车去。”
陈猎雪有些失望,“啊?”了一声。
他很少露出孩子气的情绪来,陈庭森嘴角泛起一点笑纹,边倒车出库边用眼梢看他:“安全。”
又说:“我送你去。”
陈猎雪挑高了眉毛,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电视里那些学生考上大学,家长都会去送,但也仅限于想想,毕竟陈庭森太忙了,真的太忙了,根本抽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