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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蠹 第12节
    我在一个小潭温泉里泡了半个小时,心觉无趣,于是从水中起身,起来环视整个山庄。这儿还和好几年前一样,小潭温泉间立着鹤龟雕塑,仙气飘飘,山水环绕。我信步看着景色,不知不觉到了宾客云集之处,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有人在烤r_ou_,有人在放歌,正如上一次林雨邨请我来时那么热闹。

    这时身后有人说:“叔叔,麻烦让我一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并没有觉得是在叫我,直到有人拍我肩膀,我转身发现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端着一盘酒水被我挡在身后。他挺不好意思,又重复一次:“叔叔,让一下呀。”

    我连忙让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完闪到一边去。我坐在角落,余光瞥见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不知道是因为我手臂上那一大片伤疤,还是因为他们认出来我是最近的电视红人。我才懒得理他们,自己坐在那儿一回味,心想这么大的孩子,居然管我叫叔叔了,我得是有多老。想想也是,我都三十了,家财散尽,白瞎了学历家世,如今文不成武不就,稀里糊涂过着日子,什么也不干了,就等着齐金明回来,真应了算命的说的,用一切换姻缘。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我在酒店没玩多久,一是因为介意有人喊我叔叔,把我给喊老了,心里实在不忿,呆不下去;二是因为辜玉环给我打来电话,说辜松年醒了,现在能在医生指示下眨眼睛吐舌头,实为新年一大幸事,叫我速速归去,一同庆祝。

    于是我便坐车赶回,在医院见到辜松年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就是说话还不利索,我可以随便说些s_ao话气他。我喂他喝粥的时候,他看到我手上戴的两枚戒指,于是指着我的手,阿巴阿巴两句。我点头说:“对对,我早就跟齐金明私定终生了。”

    他怒目圆睁,伸手要打,被我躲开。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气,他能做出把亲儿子藏在外边十几二十年的事儿,说明丫也是个特想传宗接代的人,我找了齐金明,基本等于主动断子绝孙,作为长辈,他肯定是不答应的。

    谁知道我大逆不道,竟然把辜松年气说话了,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找他,这、这种不下蛋,的、的j-i,我看你是,疯、疯了。”

    我把粥碗往辜玉环手里一塞,严肃道:“行吧,那我不耽误你下蛋了,走了。”

    辜玉环在身后喊我,随后传来不锈钢碗被打落地的声音,他也被赶出来了。我们俩灰头土脸走出住院部,走到门口时,辜玉环叫住了我:“二爷!”

    我转头看他:“你怎么也学别人这么叫,生分了。”

    他嘿嘿笑,搓手道:“小弟有一事相求。”

    我说:“说吧,有什么事儿?”

    他贼兮兮地说:“我之前不是相亲嘛,女朋友怀孕了——”见我表情惊异,他忙接道,“你别误会啊,我是很负责任的人,现在打算结婚啦,就是婚车还凑不齐,您看——”

    我拍拍他肩膀:“行啊,我车借你——反正不也是你在开么,我又开不了。”

    他乐得呲牙咧嘴,马上转身给女朋友报喜去了。我挺惆怅,感觉很不是滋味,就连革命战友辜玉环也要结婚了。我倚在医院进门廊柱上,从外套里掏出包烟,才刚叼上,就有小护士走过来说:“哎!这里不许吸烟啊。”我马上把烟拿掉,赔一个笑,敬一个礼,表示不好意思。

    辜玉环在端午节那天结婚,地点在杭州郊外一个绿地。婚礼已经尽早安排,但对方女孩子还是显怀了,穿露肩婚纱显得有些丰满。但她没有介意,拿着捧花,一直笑得呲牙咧嘴,因为嫁得良人,非常开心,表情无法管理。辜玉环穿了身燕尾服,领子束得很紧,六月的天了,热得他汗如雨下,婚庆公司的随行化妆师一直在给他擦汗。

    我是伴郎之一,但不是首席,因为辜玉环有比我更好的哥们儿。司仪在逗着大家起哄新人时,我已经闲得没事做了,只好坐在角落嗑瓜子。我旁边有几个小孩在玩,都是被家长赶到这边的,我看着一群小孩,满地打滚,天真可爱,不得不说心里还是有些羡慕。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辜松年要在外面留后,倒也不是繁殖癌,非要传宗接代,而是膝下无后的话,伴侣一旦去了,那该多寂寞。我看他们的父母年纪不大,感觉比我都年轻,人家年纪轻轻已经一家三口,就连辜玉环也快当爸爸了——想到这里我哭笑不得,我嫌别人把我叫老了,其实是真的老了。我以前多横啊,指天踏地,说生不出来就不生,不要孩子,要一生一代一双人,现在不也羡慕别人儿女绕膝了。所以说,别看当时闹得欢,现在全都他妈拉清单。

    这时面前有两个熊孩子摔跤,一个把另一个撂倒在地,被撂倒的惊声大哭,家长忙不迭跑过来。大人还没批评什么,大点的小孩指着我,栽赃嫁祸说道,是叔叔把弟弟弄摔倒的。我跟家长相对无言,只好惨笑一下,瓜子已经磕完了,我把果壳扔掉,目光突然瞥到自己的手,我在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两个戒指,以示矢志不渝。

    我张开五指,端详戒指——其实我很明白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换成别人和齐金明好,他一走走这么久,别人早就另觅佳人;有良心一点的,那也得去外面胡搞瞎搞,排遣寂寞,绝不会像我这般守身如玉。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重诺,既然和齐金明戴上婚戒,那我就会一直等他,因此受尽磨难,要么他回来,要么我等死。

    婚礼现场突然一阵s_ao动,我站起身来望去,原来是新娘要抛捧花了。我心想,这种时候还是要给新人撑点人气,于是也吆喝着冲上去,被人群携在中间,大家一起等待捧花。其实这种情况,捧花一般都被新娘好友内定,但新娘明显没有经验,手劲使大了,捧花越过伴娘团,直朝人群飞来。我一个恍神,花就掉到我手里了。

    我还愣着,双手捧在胸前,周围人已经冲我鼓掌,意思是恭喜恭喜,看来你也要进入婚姻的坟墓啦。

    礼毕聚餐道别坐车,我拿着捧花回爱痕居的时候,依然如堕梦中。我保持着这个j-i,ng神状态,把花外面的包装纸拆掉,洗干净一个花瓶,把花c-h-a在里头,做完一切,我才稍微回过了神。我仔细看花,这是一种杂交过的小头玫瑰,像金西梅的颜色,一束一大捧,金粉交杂,梦幻得很,就像现在年轻人期待的爱情。我拿起喷壶,往花冠上喷了些水,希望它们能盛放得久一些,好让我的爱情保一点鲜。

    我才刚把花安排好,窗外就灰云压下,暗雷滚滚,屋里闷热得很,像是要下大雨。过了十来分钟,果不其然下起倾盆大雨,我起身去把屋里所有窗户关上,以免雨淋进来浇坏了我的文物。

    从这边屋子走到那边屋子,我得路过庭院,我正飞奔穿过庭院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恍神了,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于是停下脚步,偏着脑袋仔细听。我刚一停下脚步就被雨淋了个透s-hi,眼镜全部打s-hi,水纹一缕一缕,什么也看不清。我摘下眼镜擦拭,耳中听得狂雨打芭蕉,扑扑声中,的确有敲门声传来。

    我没戴眼镜,只能狼狈地摸向大门,摸摸索索把院门开了,发现外面还真有个人。我眯着眼睛看他,可眼睛进水,渍得生痛,实在看不出个三四。我只好开口问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啊?”

    那人笑道:“白叫了那么久的老公,怎么着,想翻脸不认人啊?”

    我“啊”了一声,拿着眼镜站在原地,惊喜来得过于突然,没死于心肌梗塞已是幸事。还不等我有反应,齐金明已经一步上前把我抱住,我被牢牢箍在他双臂里,动弹不得。他终于靠近了,我先闻到他的味道,再看到他的脸。他身上有烟草、沙尘、铁锈和鞣革之味,说明他风尘仆仆,戴月披星;再看他的脸,清减许多,倒还是那么帅。他抿着嘴看我,带着一点笑,眼睛斜着,眼神促狭,好像在说,哈哈,终于吓到你了。

    不遂他愿,我还真没被吓到,因为我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书房躺椅上,齐金明拖了根小板凳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睁开眼,并没说话,只是仔细看他。齐金明离开了一年多,走的时候他还很j-i,ng壮,现在肌r_ou_全都掉了,穿了件短袖t恤,衣服里都是空的,风一吹呼呼摆动。更别说他脸上没r_ou_,两腮落陷,显得眉眼鼻子特别突出。我一时半会起不来,只能躺在椅子里盯他,他被盯得发毛了,凑过来把我压在躺椅里,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我问:“浪哪儿去了?这么久没回来。”

    他微微尴尬,挠了下头,开始说来龙去脉。原来当时他们打算到云南开辟新地盘,没想到队伍是草台班子,临时拼凑,里面有一个搞爆破的,丫平时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去剧组当烟火师,有一次他色胆包天,强j,i,an了一个小演员。那演员真的非常小,小到只能演宫女甲乙,出了事也不敢闹大,所以爆破没有当场被抓。但后来人家保存证据去报警,爆破就上了通缉令。这次队伍组织起来,刚到云南,身份证往宾馆一放,刚联上网,警察就来了。警察到的时候是半夜,齐金明正睡着,他觉浅,一听到外头动静,还以为是抓盗墓的来了,皮衣也没穿,手机也没拿,踏上拖鞋就翻出窗户跑路了。

    翻出窗户,到了大街上后,齐金明才发现,这大半夜的,除了t恤裤衩拖鞋,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他想这么着不行,干脆去赌场赢点路费,这才能去目的地和大部队汇合。但那赌场很贼,见他没有本钱,不让他赌,所以他抵押了戒指,换了一百块钱去赌——

    他刚说到这儿,我打断他:“那你赢了钱怎么不去把戒指赎回来!我揍死你——”我抓起躺椅上的枕头就打。

    他嘿嘿笑着,举起双手假装抵挡,其实根本不痛:“你听我说嘛。我跟你好了之后,被你克了,他妈的好像赌运就完全完蛋了,那一百块钱输得j-i,ng光。”

    我放下枕头:“那怎么办?”

    他放下双手,撇撇嘴道:“钱是输了,但我在赌场里偷了十几个手机,拿去卖了就有钱了。”

    我生着闷气,把手举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他一见我一手戴了两个戒指,乐得不行:“我就听说你现在在圈里很有面子,你看,戒指都上贡了,少爷,可以呀。”

    其实我本来又气又怨,编排过许多狠话,想着齐金明要是回来,就一股脑倒出来折腾死他,但我一下就不想说了,只管摇头,一言不发。我想着他的奇幻经历,心里很是不安,好像他马上又要跑路而去。我张开双手:“过来。”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心知肚明不是要来什么温暖的抱抱,齐金明自知理亏,笑嘻嘻地拥了上来,摘掉我的眼镜,环住我的脖子。他试图来个很浪漫很柔美的法式热吻,可事实是他还是那么笨拙,足以让我相信他没有和别人练习过。他的嘴唇稍稍发干,被我用嘴唇来回画圈,重新涂得s-hi润。此时我离他很近,仔细看他,齐金明还是一张笑脸,脸颊上一边一道笑纹,眼神温柔,略显疲惫。即便是笑,也让人觉得他是在很努力地开心,其实心里已经很累了。他见我看他,便说:“看什么呢?有什么话要说?”

    纵然平时吹嘘自己倚马万言,七步成诗,此时我还是无言以对。我四面环顾,试图找点话题,发现旁边就放着我从婚礼上带回来的一捧玫瑰,我从花瓶里抽出一只,掐短花j-in-g,把玫瑰夹在他耳朵后面。

    齐金明拿余光看花,又摸摸耳边花冠,那样子很得意很 y-贱,看得我直想笑。古代 y-书里那些耳边簪花诱骗良家的反派角色也不过如此,要是给我们俩著书立传,估计也是你盗我娼,形象好不到哪儿去。

    笑了半天我才发现,躺椅高度尴尬,齐金明一直是跪在旁边,我想抱他起来,却被他拖住。他把下巴放进我肩窝,在我耳畔,他轻声说:“有时候顾不上你,对不起。”

    我也对着他的耳朵,看着那朵玫瑰,轻声说:“没事。”

    对于我的原谅,齐金明安之若素。他笑着拿手捻我的头发,我很久没理头了,头发留得很长,大概有个十来公分。他说:“头发怎么这么长了。”

    我说:“一直懒得剪,改天去剪吧。”

    他说:“剪头发还去外边干什么,我就能给你剪了。”

    我笑道:“你别逗我,你还会剪头发?你别把我头给剪掉了。”

    他格格笑:“我的头发就是自己剪的。”见我一脸拒绝的神情,他严肃道,“你还不信了嘿,不信咱俩练练!”

    说着齐金明就把我拉去卫生间。他押着我洗了头,又找了个塑料袋给我围在脖子上,手里c,ao着个大剪子就要给我理发。刚开了热水,卫生间里水汽蒸腾,镜子模糊,我根本看不清齐金明给我剪成什么鬼样子,只能随他去了。过了一会热气散去,我看到镜子里我们俩的样子:我的头发短了一些,s-hi淋淋顶在头上,被他拨弄得乱七八糟。但这还不够,他还在静心钻研,挥舞着大剪子,努力进行打薄修形等工作;而齐金明耳边别着玫瑰,形象风流,c,ao着剪子,手舞足蹈。

    我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随便他怎么折腾,我看着镜子里他的样子,想起在新疆初次相遇,如堕梦幻世界——原来我们已经认识六年了。六年里,我见过他瘦的样子,也见过他壮的样子;见过他白皙的脸,也见过他麦色的脸。我们偶尔因得志而显得青春焕发,却也如广大世人一般,始终向着一同变老的方向奔去。多少岁月,就在这容貌身形的改换中变迁,新旧交替,什么也没留下。唯有心湖上一叶小舟划过,留下爱痕,永志难忘。

    过了不久,剪完一看,果然像个人样,和齐金明的发型差不多,我这下真信了他的发型是他自个儿剪的。他拿着大剪子问我:“怎么样,我跟你说我能剪吧,你还不信,现在信不信?”

    我生怕他谋害亲夫,连连点头:“我信,我信,给老公省钱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他还不承认:“你是谁老公啊你,滚边儿去。”

    我说:“嘿,你还假装没事儿人啊。我这就拿给你看,现在全中国人民都知道我是你老公了。”我突然想起这茬,心里狂笑,为了保持神秘感,我还不能大笑出声,必须先给他看了他才会哑口无言。我马上拉起他,冲出厕所跑到书房,打开电脑登上黄网,点击热度最高那个视频,过不一会儿,齐金明被电波拉扯得略有畸变的声音就从电脑里传了出来,老公老公地叫。齐金明站在原地,先是保持微笑,继而面无表情,很快神情变得如遭雷劈,他猛地扑进躺椅,拿手抱头,捂住耳朵,像鸵鸟一样不愿面对事实。我坐在电脑椅上哈哈大笑,而他在埋头同时大喊:“给我关掉!哪个傻|逼录的!我他妈去c,ao翻他祖坟!”

    剪头发看黄片闹了一下午,后来又亲来抱去,我们都累了,于是早早上床。到了晚上,雨不再下。这一年来多雨,卧室窗户被水渍烂一半,不能完全合上,月光照了进来,齐金明回来之前,我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一直提不起劲去修,现在房子的主人回来了,我觉得是时候修了。

    齐金明睡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没睡着,但也没说什么话,我突然特别想他,于是握住他的手。

    于是他侧身向我,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他笑说:“可是我就在这儿啊。”

    我说:“但我还是想你。”

    他说:“那你就想着吧,我先睡了。”说完翻过身去。

    我现在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以前追求刺激,为了齐金明一句话跟在他屁股后边跑,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从来不注意路上的风景。现在我遁居山林,心态很慢,有很多时间来看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齐金明背对着我睡,我看到他脑后的黑色发尾,他的头发多而软,留长一点,发尾全在后颈上弯着,更长的伸进了睡衣领。我试着伸手去抓,一抓一大丛,像是被弄痒了,他耸下肩膀,在那边笑:“不要手贱。”

    我笑一笑,一下贴上他的背,把他整个拥了起来。他还是带着笑,不说什么话,但我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了。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本章为大结局,记得看最后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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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金明回来以后,我见他总是疲倦,于是让他在爱痕居调养了一阵,两个月后,我才带着他到处去玩。我们先是去医院探望辜松年,据医生说是肿瘤变小,不再压迫神经。他现在能坐能走,说话也不再啊吧啊吧,又开始喋喋不休了。我们本着家和万事兴的j-i,ng神,想陪老舅做做腿部肌r_ou_复健,谁承想他一边做一边不停叨叨,我看你们两个以后没孩子送终怎么办,没有孩子拴起来的两口子长久不了云云。我就坐在一边挨骂,齐金明想跑又不敢跑,又着急又尴尬,抓耳挠腮,呲牙咧嘴。看望完辜松年,我们两个屁滚尿流跑出医院,心道再也不送上门来了。

    接着我们又去赴宴。辜玉环老婆早产,现在孩子已经满月了,可整个满月酒里孩子都没怎么亮相。辜玉环说是因为早产,孩子太小,又怕吹到凉风,就不抱出来了。我说:“那你孩子都不拉出来溜溜,这还能叫满月酒吗?”

    辜玉环愁眉苦脸:“我也没有办法,办这个酒主要是为了多收点礼金,我为了结婚,现在还欠着一大堆贷款呢。”他倒是实诚,全都竹筒倒豆子了。

    我说:“都不容易,你看我和老齐生不了,没你们的烦恼,但也没你们的开心。”说着我转头看看齐金明,他抱着两臂,转向一旁,正看旁边几个小孩在酒桌底下钻来钻去。

    我走到他旁边,轻声说道:“怎么着,羡慕了?”

    他拿出烟来,抽出一根对我示意,我摆手,他笑一笑,把那根烟抽出咬上。他叼着烟说:“羡慕什么,生个孩子,孩子早晚是要走的。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没听说过么?”

    我点头道:“是,是。”

    那边厢,辜玉环撺掇我给孩子取个名字,我掐指一算:“咱们是木字辈儿,下边该是水系——所谓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孩子就叫辜潮生,你看怎么样?”

    他说:“不对劲啊,为什么这诗里还有你的名字,整得像你的孩子一样。”

    听了这话齐金明就在旁边乐,还起哄说叫孩子认我干爹算了。我心里觉得这话有点刺耳,因为我觉得辜玉环还有很多好朋友,要说选人当干爹,我哪能够排得上号。没想到辜玉环非常认真,当场就下了帖,说以后孩子就托付给我了。我说你这是想让我给解决工作吧,老子解决了还不够,还得解决儿子。其实这也是开玩笑,我对此受宠若惊,非常高兴,没想到我在辜玉环的心里,居然挺有点位置,我这算是爱情友情两丰收了。

    最后孩子到底取名叫什么,我他妈愣是给忘了,因为在满月酒上我作为干爹迎来送往,喝得太多,直接断片,最后是齐金明给我架回家的。齐金明把我扔到床上的时候,我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又想吐,但躺那儿还想呢,太幸福了,有齐金明,有爱痕居,有好朋友,有下一代,还有未来,什么都有,我太幸福了。

    秋天到了的时候,爱痕居院里的树全都掉了叶子,金黄一片,我懒得打扫,拿耙子一拢,全堆到院门口去。就因为这个,有些附近农家的孩子跑来玩,五六个人排成一队,一个一个往那一大堆黄叶里跳。我对此表示无所谓,但齐金明眠浅,总被他们打扰,他挺不耐烦。所以我也注意,一看到那些野孩子就把他们赶走,生怕齐金明火一上来,把他们全给揍死了。

    谁知道齐金明说是讨厌,其实并没有如何,甚至有一天我从书房算账出来,看到他脱了上衣,叼着香烟,c,ao着线锯,正在热火朝天地锯木头。旁边一群小孩在正大光明地玩叶子,一个接一个跳进去,激飞一片黄叶。我走过去问他:“你干什么呢?”

    他边锯边说:“这些小孩也没什么可玩的,给他们做个秋千,挂到外面的树上去,让他们别来烦我。”他说着这话,手里下着劲锯木头,手臂隆起,肌r_ou_流丽。我就这么看着,齐金明锯着木头,一群小孩玩着落叶,秋日阳光明亮,气温尚暖,落叶纷飞。

    可是等到做好了,秋千也没挂到外面树上去,因为齐金明说他又打磨又上漆,做得太好,舍不得放到外面,怕被人偷了。他把秋千就挂在院里,让那些小孩想来就来,小孩们虽然不是很敢和他说话,但是都挺喜欢他。

    这个秋天齐金明做了不少事,除了做秋千,还修了屋顶。我躺在院里晒太阳,他就在屋顶上弓着背铺瓦。我问他怎么这么勤劳,他说废话,以后就住下不走了,当然要弄好一点,天天淋雨,你想头上长蘑菇吗。他这么一说,我知道外面的事儿都交给小辈,他是不打算走了,心里非常安宁。

    自打齐金明退居二线,我俩的同居生活挺甜蜜。有段时间我老拿黄网小视频来调戏齐金明,前几次他都一反常态,颇为羞涩,但多调戏几次他就免疫了。他还反击,拿爱痕居主访谈录来气我,我气得沸腾,说那还不是为了你,他根本不理,每次一看那个采访就倒地不起,呱呱大笑。

    也不能总当隐士,快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去了城里逛逛,买些过冬用的生活必备品,冬天就不出来了。我们走在西湖边的时候,看到我原来的房子挂了牌子,但还没卖出去,我们俩见了,都很唏嘘。我们在小饭馆吃过晚饭,沿着湖岸散步,走到金牛出水[1]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宿舍老大。他已经结婚了,带着对象孩子准备吃饭,网红餐馆人太多,一家人正排队等着拿号。老大依旧热情,却又拖家带口,无暇多话,只能寒暄两句,他说老四小齐,好久不见啊,又是好几年啦,时光如梭啊,你们出来干什么呀?我说是啊,好久不见啦。现在换季了,带小齐出来买点好看的衣服。齐金明暗地里拿肘子怼我,肋骨差点给我怼断了。我暗笑不已。

    老大想留我们吃饭,我们婉拒,说已经吃过了。老大说那就改天约着几家人一起吃吃饭,感情必须联系起来。老大现在结婚了,整个人的气质不再那么油腻,浑身萦绕一种幸福感,我对他也没那么反感了,便乐着说好,改天一定,改天一定。和老大分别后,我们又继续闲逛,西湖一如既往游人如织,我想起我写给齐金明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我猜他也想起了,所以和我相视一笑。

    到了冬天,大家相聚得月楼。宴席又活跃起来了,我见到了不少老面孔,人总是趋利避害,他们当初走了,现在又回来,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大家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我还看到了蓝田和辜小鹏,他们俩都长大了,和我当年一样的年纪。蓝田还是那么温和,所谓谦谦君子是也,但他现在已经是西安圈里最能说上话的人了。他站起来敬酒的时候,哐哐就是一两茅台,吓得满桌老头不敢接话。辜小鹏则和我舅越长越像,两个人长得都颇为斯文,但却一致的暴躁,老是叽叽歪歪骂骂咧咧。辜小鹏因为辜松年痊愈这事,特地跑回了杭州看望,辜松年自豪得不得了,把辜小鹏带出去到处展览,让圈里看看他有这么一个大儿子。我看他那行为,隐约有点故意气我的意思,大概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有儿子你没儿子,你比我差太远了那一套。

    辜小鹏和辜松年更神似的一点,是他们都思想传统并且乱搞封建迷信,他自从看到辜松年身体越来越好,深信是当年雪山神庙的功劳,非要拉着大家去还愿,说向佛爷许下的愿必须好好还,不然要反噬的。我说你这是搞邪教啊,他不理我,只顾安排。我居庙堂之高,他处江湖之远,他的地盘我也说不上话,只能任他去了。

    于是就在二〇一八年的冬天,我们重新回到西藏。还是开着皮卡,还是高原反应,这一切我都十分熟悉。到了那片雪原一看,大家都傻眼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全球变暖还是怎么着,当初的雪山塌了不少,神庙被崩乱雪流削去半个,喇|嘛全都跑路了。听周围藏民说,喇|嘛都转移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庙去了。我们这天没法继续行进,很多队员、特别是齐金明,高原反应特别严重,只好在雪原上驻扎下来,至于要不要前进,都等到明天再说。

    我们过去只顾着爬雪山,却没有好好注意下面山脚的景色,这下才有空好好欣赏——就在天地之间,雪原之上,藏民为祈天而立起华柱,那些高柱日日夜夜伫立着,牵起了满山的五彩经幡,经幡随着山风而摆动,终年不息,猎猎作响。

    齐金明一直是我架着,这会儿实在站不住了,于是他溜了下去,冲天仰面,躺在我的脚下,和我一起看着这盛大场景,他的护目镜黑亮,反映着雪山炫白的山峰。他躺了下来,高原反应仍没缓解,艰难地大喘着气,但还是冲我笑着。他笑的时候,脸颊不怎么饱满,微微凹陷进去,我就是爱他这个样子,外人见了只觉得他混不吝,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只有我知道他在乎什么。

    庙虽不存,辜小鹏依然贼心不死,他高原反应也挺严重,明明人都快躺下了,还是挣扎着半跪起来,喊了一声:“大家全都跪下!不管庙在不在,还愿都要到位,给佛爷磕三个头!”于是身后人纷纷拜倒,向崖上遗庙磕头,以感谢佛爷赐福东家,保他余年安康。他们表面是听了辜小鹏的指令,不过我想,也许他们也有自己的愿望,譬如希望所爱之人快乐平安,正如我一样。

    我抬头望着,山崖之下,经幡招展。那些经幡分作五色,红的表火,蓝的表天,绿的表水,这些世界上最基础的原色,全都祈求着吉祥安宁、幸福绵长。我听着呼呼风声,那些狂荡的、欢喜的、悲伤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我终于站不住了,一下子双膝跪地,伏在齐金明身旁,我向天、向地、向雪山磕了三个响头,以感谢这命运对我的厚爱。

    《不蠹》 完结

    贺喜 二零一八年圣诞节

    注释:

    [1]金牛出水:西湖一景点,湖中铸有一金牛,周边不少网红饭店。

    作者有话说:

    《不蠹》今天完结啦,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谢谢大家快三个月的陪伴,不蠹里的时间线也从二零一三年起跨越了六年之久,终于和现实齐平了。

    我知道一些读者会因为完结感到失落,但不蠹并不是少爷和老齐故事的完结。不蠹完结之后,我会写一些各种视角和人物的番外,除此以外,明年还会写一本新的故事,是少爷和老齐在爱痕居里住下后的故事。《不蠹》只是开辟一个世界观的爱情故事,剧情线以后会慢慢展开~

    就这样,我去过节啦!(一个人过tut

    番外一 仙草堂记

    番外一 仙草堂记

    这是光绪二十一年的深冬,也就是齐金明的太爷爷的那个年代。

    在西安某座塔下的盗洞里,有两个人已经困了很久。他们是一对姓齐的孪生兄弟,生得一模一样。这时候齐家还没有和关外人通婚,因此两兄弟长得并不夺目,都是中等个子,面容和善,一人剃一个和尚头,更显得慈眉善目,很像好人。

    他们俩是如何落到这个地步的,说来话长。其实是兄弟俩趁着内忧外患,官府无暇顾及平民犯罪,因此两人剃了头,扮成假和尚,到处偷盗宗教文物。可惜到了这塔下挖坟时,不幸被机关困住,原路被封,他们已经半月不得脱身。

    齐友谅是弟弟,脾气一贯暴躁,擅长火法热攻。他被困后静不下心,只穿着一件秋衣,拿着铁锹硬干。他心想,管你埋得再深,凭爷硬干,就不信挖不穿这个破坟。而哥哥齐友直套着两件棉衣,两手拢在袖子里,缩在一个干燥的角落假寐。他裹得像个球,身子动不了,脑子倒是一直在盘算,他试图用家里老人教的法子破解机关,但多年没碰奇门遁甲,他忘了许多推算步骤,也是一筹莫展。齐友直搓搓脑门,叹一口气,感觉自己怀了孩子以后,脑子就很不够用了,想当年他总被师长夸奖脑袋灵光,现在照样是一孕傻三年。不过他不用这些迂腐的谚语来定义自己,齐友直在日本学过医,知道孕期智力下降是激素水平问题。

    那边厢,齐友谅大干一场,一见没有成效,立马选择放弃,他骂骂咧咧扔下铁锹,往这边走过来。齐友直摇摇头,他这个弟弟总是这样,干活的时候比谁都来劲,放弃却也比谁都快。

    齐友谅走到齐友直身边,“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坐下来,他在他哥面前挺爱耍宝。

    齐友直撩开棉衣,示意弟弟钻进来取暖,齐友谅摆摆手,示意不用,他对自己的身子骨自信得很。齐友直见他这样,叹一口气。齐友谅问:“哥,怎么回事儿,都叹了多少回气了,你能不能给我点信心了?”

    齐友直说:“你老这样我能有信心吗?”

    齐友谅说:“你别急呀,我就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手上没劲儿,得缓缓。”

    齐友直真急了:“我都说了你别总把干粮给我,资本主义经济学都说了,要把利益最大化,懂不懂?我们两个里你身体好,按理说干粮应该全留给你,你还全给我了,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齐友谅说:“别呀!我吃还不行吗?你别动了胎气!”

    齐友直骂道;“我动你妈。”

    齐友谅贼笑:“我妈就是你妈。”

    齐友直两眼一翻,两手一揣,靠着墓墙不说话了。

    齐友谅死不要脸,过来搂住他哥的腰,齐友直肚子大,棉衣又厚,裹了两层,几乎是要环不住了。齐友谅把脑袋搁在他哥肩头,肆意描绘美好未来蓝图:“哥你说说,你能给我生个什么呀?”他本意是想,生个a还是o呢,这种性别叫法还是齐友直教他的。齐友直留过洋,学过医,不像其他老北京,至今仍然落后,还在管性别叫天君地君。

    齐友直冷笑,兜头泼弟弟一盆冷水:“生个什么?我给你生个哪吒吧,一落地就拿混天绫把咱俩勒死,省得再跟这世上受罪了。”

    齐友谅烦道:“怎么又厌世了,怀着孩子不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齐友直说:“你自个儿想想,这孩子一生下来,难不成真管你叫爹?我在行里还有立足之地吗?”

    齐友谅眼睛一横:“我他妈看谁敢,我一脚给丫踹到八宝山去!”说到这里,他就着坐姿踢起一脚,不慎踢中地上铁锹,铁锹飞起一段又落下,击到墓室中央摆放的白玉榻,仓啷一声,玉屑飞舞,白玉榻上划了一道,不复完美。

    齐友谅痛呼一声,立马跳起扑到榻边,他就着昏暗烛光细看一阵,发现白玉的确给划了一道,价值大降,这要是拿回去给东家看了,姓白的还不扒了他的皮。齐友直行动不便,此时也努力挪了过来,他蹲在地上,用指腹努力磨着金石之伤,似乎那道凹痕可以用r_ou_来填平。

    事实当然是不可以。两兄弟蹲在地上,面面相觑,追悔莫及。齐友直又开始回忆,铁锹飞起那一瞬间,宛如走马灯一般,他魔怔地想到了很多东西,白家大院的三纲五常,互为表里的雇佣关系,整个行当的险恶人心,当然也有流言蜚语,笑齐二子兄弟乱l,u,n、断子绝孙。

    齐友直想到此处,恶向胆边生,他脱去外面一件棉衣,撩起袖子,同时对齐友谅说:“家伙什呢?你放哪儿去了?去把我的刻刀拿来。”

    齐友直打个腹稿,编个诅咒,就着那一道刀伤作为首字,开始往白玉榻上刻字,并决定把白玉榻拉回去后先浸一道猪血泥巴,造一层假血沁,反正东家比较草包,他们从来不怕,只是怕辜家的人看出猫腻。齐家向来忌惮辜家。

    与此同时,齐友谅蹲在一旁,感受土地震动,谛听地上人们的动作。他听到许多声音,木车轮碌碌压过,人的鞋底沙沙踩过,眼下时局动荡,他知道这是一些和尚在往野地里逃。他在想,这么混乱的世道,生o反而是比生a要好些,生o犹得嫁比邻,生a埋没随百草。

    齐友直刻着字,玉屑在他手下飞舞。他偶尔转头看看齐友谅,在烛光下,齐友谅那种易怒好斗的戾气不甚明显,容貌反而温柔。齐友直仔细看他弟弟:和尚头上长出了短短毛茬,脸圆圆的,鼻子漂亮,一双耷拉眼,总像在蔑视别人,为此打了不少架。齐友直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同卵双生,天造地设,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却能让外人感到不同,继而分辨出他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天地间的奇妙,科学怎么也解释不清,正如他们俩的感情,明知是大逆不道,可是自然吸引,越是避嫌,越是靠近。

    齐友直手不停刻,又想到自己肚里揣的东西,堂表亲婚育已是乱l,u,n,更何况他俩是同卵双生,还不知道这个孽胎将来又会带上什么隐疾,搅起什么风波。

    番外二 爱痕居志

    番外二 爱痕居志

    余生于戊辰年三月初五,自幼长于京城,然不以此为故乡,随舅松年至杭州,反认西湖为家。既已改名更姓,便无婚约在身。二十有五,识得齐家同辈独子金明,其人喜文善武,机巧悍然。其形猿臂蜂腰,天然磊落,偶有顽赖,初见但觉无意,不知情始滥觞,孽海转深。

    后曾梦至乘舟访仙,洞仙为金明貌,余与其共酣石r-u,夜话通玄,又拾爱痕镜共照,知前世因,结今生果,一梦忘我。醒后内外滞腻,甚是不爽,方知情愫暗生,以至于神迷意乱,夜不能寐。金明 y-名远播,外人常辱之,余只觉飒然,每每见其风姿,魂魄随之亦消。

    自表心意,日日同卿相守,携手浪游。最爱夜中抵足而眠,唇齿相依,缠绵难去,畅叙幽情。直至乙未年,无三茶,弃六礼,随其夜奔,无媒苟合。舅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然讲究所谓耕读孝友,迂腐之极,断难容卿,只得兰因暗许,不同外人道也。

    后又一年,雨歇云收,金明远赴他地,留余独居其所。余多情重诺,生而如此,情不得发,诺必坚守,郁郁之际,遁居山林,自号爱痕居主。丁酉年春,与兄时必聪共乘一舟,相对无言,酒到深处,余消魂失魄,一跃入水,恍见金明破水而来。死生之间,余无别恋,只见残雪已消,湖水春碧,湖心一舟,唯爱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