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答应着“哦,嗯。”
小红把两只手圈成喇叭状对着河堤喊道:“叔叔——,带忠义伢子来吃西瓜不?”
“要得喽!”龙奎高兴地答应着,带了儿子从大塘堤上拐过来,在龙章家水泥门槛上坐下,大家一起吃瓜。忠义自己捧着老是吃不到,龙奎就举着一块瓜给他喂。因为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忠义一边吃一边就裂着嘴笑,西瓜水混着口水流到下巴上,下巴也成了一片红。
“看你这好吃相!喜欢吃吧?以后爸爸发了财,一定多买些给你吃。”
忠义只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刚才父亲这句话里,他能听懂“你”、“好吃”、“爸爸”、“给你吃”这几个词,知道爸爸是在向他表示爱意,就笑得更开心了。又指着西瓜对他爸爸说:“锅锅,锅锅!”
“西瓜,这个叫西瓜。”龙奎笑着告诉他。
龙奎心情不错。他和龙元及丽玲是亲兄妹,曾经与“引窝蛋”龙章之间有一些隔阂,兄弟之间也吵过不少架。现在小红和小兵渐渐长大,他们成了龙章夫妇与贺十亲生的这一家之间的润滑剂。在两个小家伙的心目中,爷爷奶奶就是爷爷奶奶,跟别人的爷爷奶奶一样,叔叔、姑姑和满满也是本来就有的,是天生的亲人。龙奎看到,这么多年里,小红姐弟俩没有嫌弃过他们的痴呆婶婶,也从来没有欺负过忠义。这聪明伶俐的姐弟俩日后要是有些出息,一定也会照顾好堂弟的。要不然,等自己老了死了,忠义在这世上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人了。想到忠义以后有堂姐堂哥还可以靠一靠,龙奎感到很欣慰。
吃完西瓜,龙奎还要出去请人来给猪娘人工授精,就带着儿子离开。忠义不肯走,他指着小红和小兵说:“锅锅,锅锅!”
“明天,明天再来跟哥哥姐姐玩。听话,啊?”
龙奎说着就牵了忠义的手回去。忠义另一只手往后伸着,恋恋不舍地看着哥哥和姐姐。
第五十章,灾难
这时是午后,应该是将近两点钟的样子。
天黑以后,龙章一家正在吃晚饭,听到龙奎在喊:“忠义伢子——,忠义伢子——!”出来一问,龙奎说,他刚才回来发现忠义没回家,伟妹子在屋里煮饭,她也没有管。大伙一听,不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他平时好像回去得不晚吧?”
“就是啊,总是断黑以前回去的。”龙奎焦急地说。
于是大伙分头去找。因为没有了电,家里黑乎乎的,也不知他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贺十老两口又回家提了煤油灯各个角落寻遍,没有。只得出来,房前屋后地各处找。
“不会是绊到塘里去了吧?”贺十婆子不安地猜测。
周围有三口水塘,也不知他下午去哪口水塘附近玩过。这时隔壁的彭十婆子想起来,说下午好像看到过忠义跟那条狗一起往侧面山坡上那个方向走了,因为看到他平时也经常去那里玩,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彭十婆子这一说,大家都记起这段时间忠义好像是很喜欢去那个山坡上玩。那里有一口水塘。那口塘面积虽不大,塘堤却有三四尺宽,对于正常孩子这是一个安全的宽度。当地的孩子们都是常年在村里的各个水塘边玩,大家习以为常,很少想到有什么危险。
这时龙奎到队上各家去问去了。贺十婆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就往山坡上那口水塘奔,龙奎家的那条狗拖着尾巴跟在后面——狗们只在有心事的时候拖着尾巴,平时它们的尾巴是翘起来的。到了水塘边,那条狗拖着尾巴在塘堤上走过来又走过去,鼻尖在地上嗅个不停,嗅完后就看着水面,心事沉沉的样子。
贺十婆子这时已经有几分肯定忠义是掉在这水塘里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孩子必死无疑。老人一屁股坐在塘堤上哭起孙子来。煤油灯跌在地上,里面装煤油的小墨水瓶翻倒了,灯芯上点着的那豆大的亮光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
龙章一家赶来了。龙奎紧跟在后。他在全队问过了,没有消息,也只得往这里来。就在他们一行人走上塘堤的时候,夜色里,大家模模糊糊地看到,离对岸水边几尺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的东西浮上水面来。龙奎发出一声怪叫,扑通一下跳入水中向那团白色游过去。紧接着,大家听到了他竭斯底里地呼喊:“崽啊,我的崽啊!”
这个晚上,全队的男人们都来了,组长还派人去义伟娘家和丽玲家送了信,丽玲夫妇和义伟的一个哥哥和嫂嫂连夜跟着走信人赶了过来。
屋门前的地坪上铺了一床旧席子,忠义的小小尸体就停放在上面,尸体周围是一汪水印。按照当地的风俗,死在屋外的人遗体是不能再进屋的。下午忠义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与这个家的永诀。
贺十婆子从出事后就一直在长一声短一声有板有眼地哭着:“我作孽的爱孙啊,我的肉啊——”但从她唱歌似的哭诉里,人们听不出悲伤,能听到的只有有条不紊和字正腔圆。老人夭折过十来个子女,心伤了又伤,疼过又疼,都有些麻木了,然而哭崽哭肉的腔调却已轻车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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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灾难(2)
一帮汉子在家里钉棺材,另一帮去山上挖坑去了。龙奎抖着双手给忠义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又细心地给他梳了梳那湿漉漉的短头发。然后他在席子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呆望着那正在逐渐僵硬的小身体。
从忠义患上抽风症后他就想到过这孩子可能活不长,但他从来没有料到他只有七年的阳寿。七岁,入学的年龄。自从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里孩子呱呱坠地以来,他的脑海中曾构思过无数次孩子背着书包,一进门就喊“爸爸,爸爸”的画面。可事实却是,他做了七年的父亲,却没有真正听到过一声“爸爸”。不过在他的心底里,那个健康活泼的忠义一直都是存在的,他每天叫着“爸爸”向他扑过来。然后他就会抱起儿子——真实的、不健全的儿子——欢天喜地地说:“爸爸回来了。”
然而现在,想像中的健康活泼的忠义即将失去他真实的附体,他将随着现实中的这个残缺的忠义离开爸爸妈妈,永远不再回来。泪眼朦胧中,龙奎仿佛看到,那个健康可爱的忠义在水中挣扎,两只手从水面上举起来,绝望地喊着“爸爸,爸爸——”
棺材做好了,汉子们把忠义放进去,抬起来就走。龙奎本能地跟着要去,组长摁住了他,说:“又伢,这使不得,做爷的是不能送崽上山的。”
龙奎叹了一口气,泪水决了堤似的。他不知道孩子要去哪里。跟天下所有失去过至亲的人一样,他不相信他的忠义真的只是死了。他坚信儿子有一个活蹦乱跳地灵魂,这个可爱的灵魂此时正跟小棺材里的肉体分离,要去到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汉子们回来,他们又安慰了龙奎一番才结伴散去。他们告诉龙奎,忠义伢子还小,才七岁,这么小的人还没成人,因此他的死也就不能称其为死,而是重生。他现在是投胎去了,去到另外一个家庭里,开始他真正的人生。
龙奎说他晓得。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在孩子脖颈或额头上打一个印,他说儿子现在没带个印记去,以后就算他生在这附近哪个家里他也认不出他来了。想到这里又不禁悲从中来。
队上人已经散去,豆大的煤油灯照着相对无言木头似的两个人。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听得见烧着灯芯的滋滋声响。
第二天清早,这个小村角落里的人们被一阵怪异的嗥声惊醒。当地没有狼,没有人听到过狼嗥。但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传说中的狼嗥。谁也不敢独自起床去开门,几户人家最后都是一家子同时起来,一起循着那嗥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人们大吃一惊。原来是龙奎家那条每天陪着忠义玩的狗,一条很普通的本地黄毛土狗,它正趴在离龙奎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仰着头,张开嘴对着清晨灰白的天空发出那种像夹杂着哭声一样的嗥叫。
小红也和父母及弟弟挤挨在一起看那条狗对着苍天哭嗥。她突然想起来,忠义喜欢跟狗玩对顶的游戏,经常是其中一个突然松开,然后人和狗一起滚倒在地。昨天的事故也许就是这游戏的后果。狗是通人性的,可能它已经知道它永远失去了它最好的玩伴,而且这中间有它自己的责任。
那条狗连续嗥了三个早上。每天都是大清早,趴在同一条田埂上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势对着天空发出那种真正鬼哭狼嗥的叫声。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小村里回荡,让人鼻酸泪下。
第五十二章,破罐子
失去儿子的龙奎变得无精打采,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似的——尽管在旁人看来,他那痴呆的儿子就是活着也未见得能给他带来什么希望。
秋季收割完晚稻后,龙奎连稻草都懒得捆了,就让它烂在田里吧——不需要储存冬天的草料,困为他不准备养牛了。以后就种一丘田——种多了谁来吃?跟龙章家轮着养的鱼塘他也退出来了,以后他一步也不想走到水塘边去,不管是哪口水塘。
这个冬天,乡亲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现在猪价涨得厉害。大伙猜测,明年可能还会涨。所以队上家家户户都在修砌猪栏准备着明年养猪赚点钱。龙奎冷眼看着众人脸上的热情洋溢,他丝毫不为所动。手头还有几十块钱,他隔三差五去河边三阿婆开的经销店里打酒喝。
“还喂么子猪,赚么子钱喽。又没人问我要学费,也没人问我要零食,我要赚那么多钱做么业呢?”他迷糊着双眼,喷着酒气,有气无力地说。
喝完酒龙奎也不急着回家,如今家里没什么需要他牵挂的了。“堂客崽女”,这是男人们常挂在嘴边也挂在心上的一个词。现在没有了崽女,这“堂客”就难免有些唇亡齿寒,并且看着都刺眼。有时,眼见着邋里邋遢的义伟从眼皮底下走过去,龙奎脑子里会突然有点闹不明白:这个古董女人怎么会在我的家里。没有了儿子,这个女人与这屋子以及龙奎之间就切断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的存在也就变得纯属多余。
龙奎又回到了牌桌上。身上有钱他就输钱,没钱时他就陪人家凑趣解闷。队上大部分男人都出去做小工去了,而老人们一般都是与儿子媳妇分了家,另立炉灶自己过的,所以很多家庭里就只有女人和孩子在家。“十亿人民九亿赌”,这些留守堂客们自然少不了经常开牌桌。龙奎就在这些牌桌间东游西荡,把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输给了嘻嘻哈哈的女人们。
忠义刚去世那阵,义伟娘家的哥嫂姐姐还经常来看看龙奎和义伟。他们想着这可怜的两公婆从此无依无靠,心里一定很苦,作为娘家人,他们愿意尽最大的可能来安慰安慰这两个苦命人。然而龙奎对人家的好意却并不领情。他现在酒也喝得多了,一到逢年过节就必定酩酊大醉,装疯卖傻。一喝醉了就开始数落亲戚们的不是,哪天去你家你没有留他吃饭,哪一年来给你拜年时你封的红包只有三块钱,哪一次他生日你不闻不问……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头头是道,并且自以为理直气壮,声调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讲着讲着就开始用一根食指指着亲戚的鼻子骂人家势力眼,说人家看不起他。“我贺龙奎,是有志气,有志气的人,你看不起,我,我,就不会,巴结,巴结你。”最后就干脆挥拳抬腿地要打人,要把客人从家里赶出去,让人家“夹起卵滚蛋”。他一边说一边骂一边哭,弄得家里鸡飞狗跳。贺十老两口对于龙奎的糊闹是心疼多于责备,况且他们从来也管不了儿子。
义伟娘家人和丽玲男人都知道龙奎心情不好,竭力忍着不跟他计较,但时间久了也不免心烦。娘家人看在义伟份上而丽玲男人是看在丽玲份上,逢年过节还是不得不梗着脖子来走一遭,也算是尽一份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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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疏远
双抢双抢,就得抢时间。当地流行一种说法,说人要死都别死在双抢时节,死了都没人来埋你。
因为太忙,娘家就只派了大舅子作代表来给龙奎做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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